第124节(2 / 2)

“有句话叫……”谢择益艰难的思索了一阵,眉头紧锁,仍背不出那句中文原文,故只好以英文替代,“the supreme art of war, is 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不战而屈人之兵。”

“是的。可是一旦开战,就不再存在这种理想态。”

“没错。因为战争里充满可能性、概然性,幸运与不幸,危险、劳累,难测的情报,复杂的计算。不存在正确解,不存在绝对值。”

“故而战争在所有人类活动里最趋近于赌博。”他说,“当政治的努力与外交手段均不起作用,国际法也宣告失效的时候,在这种状态里,只有头脑博弈,只能感情用事;是不断升级的,有如脱缰野马的暴力赌博。”

徐少谦感到十分意外,于是椅子退后看向他,表示洗耳恭听。

“赌博何须太多深思熟虑?更多时候需要勇气,赌徒博弈的勇气。”

徐少谦见他如此比喻,笑了,“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场豪赌若是输了,赔上的可是疆土、财富和百万人性命。”

“那么为什么要输?既然无法选择不被侵略,为什么还要质疑手头武力是否正义,手段是否血腥?战争不是贵族决斗,徐先生,欧洲人十七世纪就已经扔掉白手套。百多年来中国人挨的打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还不反击?”谢择益眼里仿佛燃灼着烈焰,“徐先生,我请问你,当初为领导这一支秘密队伍,将半个皇家学会带至远东的初衷是什么,仅是为了不反抗,不战而屈人之兵?可是战争里有无数种可能性,它不可控,它感情用事,它是暴力,它是活的,它是豪赌。你这样一位极善思考的人,当初在做下决定时,怎可能完全的决定‘不用它’?”

徐少谦反问道,“你对它知道多少?”

“多少?无非一种威力极强的武器。十倍,百倍……千万倍于grandm炸|弹,我不清楚,那又如何?战争无非death feast,以暴制暴。”

“以暴制暴……”徐少谦不由为这番言论侧目。反复回味这四个字,转而问道,“可你愿意看到你的妻子满手染血,成为引导这场暴力的牺牲品吗?”

谢择益微眯起眼,试探问道,“你对她兴许了解比我更多。”

徐少谦亦谨慎回看他。

即便在语言触及到那个武器时,这位年轻敏锐的教授也并未出现如此警惕的神情。

谢择益立刻体会到这个神情的含义,即刻说道,“她似乎正独自背负着一个太过沉重秘密却无人与之分享倾诉。而以她性格,即使她自觉罪恶深重,却仍义无反顾去做了。只因她认为,这件事,除了她,没有旁人能做到。”

徐少谦沉声问道:“你如何能知她无人共享,只有她能做到?”

谢择益静静看着他:“徐先生,你知道‘一战是化学家的战争,二战是生物与物理学家的战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徐少谦不则一声,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意味着,即使明知此行充满无数可能性、概然性,幸运与不幸,危险、劳累,难测的情报,复杂的计算。不存在正确解,不存在绝对值;危险难关重重,至最后收获的只是徒劳、失败,甚至满身恶名与两手鲜血,她仍去做了。这是疯狂吗?感情用事也罢,暴力也罢,她押上一切去进行一场豪赌,只因这或许是黑暗里唯一一点微光,而始终要有那么一个人去追随这点点微光,向更深的龙潭虎穴中果断前进……”他微微仰头,“这不是暴力哲学,这是生存哲学。即使以一介残缺伛偻之身残喘的活着……也还是要活下去,不要被同类彻底蚕食。”

“她有她的一己孤勇。兴许她所诞生的地方注定她无法切身体会战争与侵略的残酷,那么便让我这亲历文明践踏豺狼之吻,暴力哲学的忠实拥护者告诉她应当如何残忍。倘若真输掉这场豪赌,我便是她最大的帮凶,是她的共犯,是她的刽子手,地狱也同她一起下。”

“这就是她告诉我的。遇见她以前,我活得消极,麻木而惯性,早已学会不动声色看这地狱里一切盘剥掠夺。可是多幸运?遇见她时,我才知自己一颗心脏仍旧炙热跳动……”

——

“他……还说了什么?”

徐少谦抬头看她一眼,微笑道,“还说了什么?最近总觉得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你自己去问他吧。”

教堂钟声打响,她有些着急。

张了张嘴,徐少谦却制止她道:“再不去教堂来不及了。”

她只好作罢,一阵泄气。

徐少谦无奈笑道,“你不是来请我作为你师长携你走进教堂的么?”

她一愣,整个人傻掉。

怎么连这件事都忘了……

“不过我也许不太适合。”徐少谦低头向她示意自己的脚,笑着说,“我擅自为你请来一位更合适的人选。”

他说罢回头,恭谨、立马又打趣的喊道:“dear prof. lutherford!”

大老虎自人堆里头回过头来,先看看楚望,又看看徐少谦,背着手走过来,“哦?据说我要充当一名教父?”

楚望一看到他那两撇花白大胡子,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

卢瑟福笑着对徐少谦说:“看来我的学生的学生并不太喜欢我。”

楚望连忙摇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我只是太开心了!”

徐少谦拿中文说的十分顽皮:“你的偶像大老虎,是你的grandmaster。”

楚望笑出声来。高兴的。

卢瑟福绅士的伸出手将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托起,慢慢走向教堂。

身后众人亦缓缓跟上。

教堂门口,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白人女郎牵着一左一右两个着了礼服的糯米团子走过来,将百合花束递至她手中,向她与卢瑟福分别拥抱后,便自侧门偷偷离开。

掩住的门里可看见谢爵士立在第一列最角落,春风满面的同港督谈天;谢择益正在教堂中从容安静的等候;衣着华丽高雅的众人均在耳语,时不时有低低女子笑声……

花童将她裙摆拾起,楚望与卢瑟福一左一右推开大门。

一瞬间,所有人回过头,安静下来。

热带阳光从彩绘玻璃照进来,落到红毯地上,她身上。

谢择益亦回过头来望向她,定定看着她,一动不动,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她脑内回想着刚才徐少谦同她说的那一句话,看向谢择益,心咚咚直跳。她仿佛正在穿行时空隧道走向他,因此这条路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