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白术来的时候,带上了新造的官服,绯罗绣云雁袍、乌纱帽、金束带,穿戴齐整,走向前头。
府衙大堂之上,数十根儿臂粗的蜡烛照得整个大堂明亮毫无阴霾。只是地下一个衙役吏目皆无,满满当当的只有穿着软甲的兵士,王子腾在林瑜的案几边上设了一案,端坐其上。
整个大堂里算得上是府衙中人的,也就只有林瑜一个。是时候该征辟一些举人来充实人手了,林瑜忙里偷闲想了一句,这才有心思往地下一看。
地下的可不就是一个熟人么,圆圆脸圆圆的身材,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林瑜对他有印象。正是之前不敢直视他的几个人其中之一,看不出来,居然还有这番胆子。
他也不是一个多讲规矩的,愿意穿一身公服还是看在了名正言顺这四个字的份上。
开口便是:“一个时辰之前,有强人摸入府衙后府库,意图烧毁今日刚运来的药材,叫抓了个人赃并获。审了一句,说是你指示的。是你做的,立等着画押,流放也不用,也没什么地方愿意接受兴化府出去的人,直接斩首了事,连秋后都不必等。若不是你呢。”
他对着忍不住瞪着一双惊恐的小眼珠,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己的人和善地笑了笑,果然见他缩了缩脖子,一脸惧怕。
“有什么说什么,看你说得重要程度给你减轻罪名。”
那商户还在小妾的床上的时候被直接挖了起来,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寝衣,跪在平整的石板上,只觉得寒意从接触者地面的膝盖上直侵入全身,他忍不住大声喊道:“大老爷,冤枉啊!”
才说了几句话,就叫林瑜挥手打住,道:“多的自不必说,本府也没心思听。”指着苏木搬上来的一座西洋座钟,两根纤细的手指比了比短短的一截道,“你有一刻的时间,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小格了。”
那商户原本还有一丝半毫的侥幸之心,也叫林瑜这样一句紧跟着一句的给打消了个干净。而且,他也不知傻子,知道自己这是叫那个崔老给陷害了——论起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谁能如崔老这样,手底下还养着这样敢闯府衙的好手。他有这能耐,何必还事事听他的话。
忍不住瞄了一眼上头滴滴答答走着的钟,这样的钟他家里自然也是有一个的,还是他心头的爱物。只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这么个玩意儿走向倒计时。
没几息,刚才还在瑟瑟发抖的商人额上就沁出了冷汗,他颤巍巍地拿袖子擦了,这才一五一十地将崔老怎么找上的自己,怎么说服他参与这一场‘盛会’,都有哪些人一道做下这样的一桩大事,都说了,还包括之前来过府衙之后回去商议只是,他主动提议要降价云云。
行商的本就有一副好嘴皮子,就算在这样的关头他还能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大公无私但是被众人胁迫的小可怜。说得就好像没有崔老等人的话,他就会将一身的家财全都舍出去救人一样。
只是,他瞒住了崔老说他身后有一位大后台这一句要紧的没有说。
因为知道自己这一次就算死罪可免,也是获罪难逃,只怕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就要充了公。他心里哪能没有怨愤,讲其他的人给抖得一干二净未必没有将他们一起拉下水的意思。
至于直接害得他财货尽失的林瑜,他哪里能不希望到时候崔老的后台能直接顶上这个黄口知府,这样他也就安心了。没准还能活着看到这两拨人的下场,他心中暗道。
林瑜瞄了瞄钟表上还有小小的一格,但是那商户却已经坐在地上殷切地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说了的模样。便笑道:“说得挺详尽挺好听的,不过,就这些了?”
那商户叫他一个上挑的尾音给吓得心头猛地一跳,立马伏地拜道:“未敢有丝毫欺瞒大老爷之处。”
“嗯,也差不多了。”林瑜想了想,与王子腾说,“叫他画押吧?”
王子腾点点头,道:“世侄说了算。”
就有兵士上前来,拿一张纸与他画押。那商户是个识字的,肚子里也有几两墨水,见呈堂证供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们什么时候聚在了一起,是如何商议去烧了府衙,又有几个人,大约都说了什么话。不禁睁大了眼睛,举起的毛笔一时就落不下去了。
林瑜就笑眯眯地问:“怎么,还有什么要说的不成?”
“并无。”颤巍巍地把自己的大名给签上了。
林瑜侧头将兵士呈上来的纸看了,等王子腾也看过之后,方对地下期待地看着他的商户道:“说得都听仔细的。不过……”见他原本因他一句话而流露出来的喜色,下一瞬间就僵硬在了脸上,林瑜摇摇头道,“你怕是漏了最关键的一点没有说。”
“那崔老,又是凭什么将你们本来都准备降价的心给安抚下来的呢?他身后另有仰仗,仰仗又是谁,有什么特殊的身份?”
商户原本还觉得自己大约是过关了,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却叫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吓得牙齿咯咯地抖了起来,只道上头的人已经将自己的小心思全都看在了眼里,看向林瑜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恶鬼一样。
林瑜正要继续说什么,就听苏木悄悄地摸到他的身后,说:“柳大爷回来了,带话与您说,那崔老身后的,是隔壁泉州府的一个满人家的旁支并家生奴才,做走私生意。”他微一点头,然后对着那个已经被吓傻了的商户道,“本府也是言而有信之人,好歹也说了这么多东西,就饶你一死。”
见他猛地瘫坐在地上,这才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活罪难逃。限你一日之内留下供一家老小使用的钱财,其余家财一并籍没。至于你么。”林瑜想了想,问道,“能安然无恙到现在必是种过痘的,就罚你去收容堂那边照顾因为你们囤积居奇而导致缺医少药的天花病人,可服?”
那商人不意还有此等惊喜,忙泣涕伏身,此时已经真心实意地服气,再不敢有任何不好的心思:“谢青天大老爷开恩!”
等回到后衙,王子腾方笑道:“今日才算是真正的开了眼,世侄便是审一个人都这般别具一格。”他已经使唤了手下去按着那个名单去抓人,自己兴冲冲跑了一趟,却只抓了一个小卒子回来,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再亲自动手了。
林瑜就道:“只不过是唬人罢了,算不得什么。”然后就换了苏木来,叫他请柳湘莲。
柳湘莲早备着有这一遭,还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提着剑就来了。
林瑜瞧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将手边的茶点推过去,道:“不急,先用一些东西。”又倒一盏热茶与他。
柳湘莲忙忙地喝一口,一抹嘴,道:“我就说那几个最乖觉不过的,果然,在他们村里头把人给寻找了。”说着,隐去怎么寻人的过程不说。只将关于那个崔老的市井传言说了,又笑道,“他们虽是混混,也看不起这样的人,早先有一个还趁着前头他小儿抓周,偷偷地混进去过。这才知道,传言是真的,他上头的确是满人,不过这个崔老能接触到的,不过就是旁支庶子并家生奴才罢了,想来是留在泉州看着生意的。”
林瑜就问着王子腾:“先头有什么洋东西洋器皿的都从您金陵王家过,世伯您说这走私生意?”该是没有什么人比金陵王更了解这一方面的事了,他也怀疑,王家私下里仍旧做着这一笔生意。
王子腾眯着眼睛道:“现在还敢在这上面伸手的也就和宗室靠得比较近的乌拉氏,些许药材小生意,只怕京城那头还不知道,应该只是那旁支或家生子打着上头的旗号自己做得。”对王家生意的话题却是丝毫不提。
他不提,林瑜也不问,横竖回头还有话说,眼下要紧的还是这一件事:“那是不是能拿下?”
王子特就意味深长地道:“家生子容易,那旁支,难。”哪怕再是旁支呢,人家身上就是有一层身份在,哪怕平日里过得还没有他们的仆下舒坦,这到了关键时候,这一份血缘就能给他保命。
柳湘莲也是不赞同的摇头。
林瑜不是硬顶着想如何如何的人,既然知道暂时动不得这一层的人物之后也就暂时放下了。以卵击石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他的内心也知道,仅仅是手下的掌柜的囤积居奇、买通人手意图烧毁府衙这一殿罪名根本不足以给他定下罪名,他完全可以一推二五六,说自己不知道就完了,横竖有人顶罪。
就算能从那个崔老的口中挖出主使人,人家身在泉州府,他也没办法越过泉州知府去抓人。而这么些年一直没事,可见泉州知府那边他们一向打点过。
“罢了,无论是那个旁支还是那个家生奴才做得,我只管叫他这一宗生意血本无归。如今府衙现在缺钱缺药,正好顶上这个缺口。”林瑜冷声道。
王子腾点点头,他是不怕什么乌拉氏的旁支庶族的,但是要他直接去要了人家的脑袋,不是办不到,而是太麻烦,更不能名正言顺的来。
等柳湘莲说完了要说的话先行告退休息的时候,王子腾方出言安慰道:“不过是个不长眼的小东西,若世侄实在气不过,世伯给你出气,管饱悄无声息地就叫他没了小命,如何?”
林瑜摇摇头,道:“谢过世伯好意,不过不用了,这一宗生意赔干净了,够他肉痛的。”再说了,只是一个人而已,死了又如何,还不能昭告天下他又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
比起暗搓搓地刺杀一个人,他更想要做的,是抽去这群人赖以生存、享受特权的土壤。失去了根基的时候,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会将这些事好好的记下心里,每多一笔,就是时机到了的时候,他们身上洗脱不去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