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角村原本是个人丁兴旺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姓李,所以也叫李家村。不过,再好的村子,一场天花疫疾足以叫一个还算得上殷实的人家一朝回到赤贫。便是村里地主李全德之家,如今也是勉强,约莫还得两年才能缓过气来。
地主之家都是这样的境况,更何况是那些普通农家,整个村落都散发着颓然的气息,偶尔响起一两声短促的哭声,也不过是干嚎。
李二家也是一般的境况,卖地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原本想着村里头全德的品性是个好的,卖与他价格总不至于压得太低,日后有钱了再赎回来也容易。只是等找过了全德之后才知道,村里谁都不是傻子,求他买地的人多,这样一来就是最富裕的全德家也是拿不出多少钱来买村子里的地。
地里刨食一辈子,他也不想卖地,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一家老小总得活下去吧!他也是有心思的,现在地多人少,到时候地主老爷还是要靠他们来种地,慢慢地再忍上个几年,若是年景好,没准就能起来了。
这要是年景不好,那就是命吧!他咂着烟嘴,烟锅里头没有一丝的火星。
村里的地主吃不下这么多的田地,但是城里头的府上多得很,他们早就盯着土地了,只是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买下那么多可以连成一大片的。
但凡有点门道的,手里有几个钱的,这些天都钻营地厉害。人牙子忙,那些个掮客牙行更忙。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他们的胃口比豺狼还要贪婪,他们的良心已经钻进了钱眼里头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这李家村也是一样的,牙行的人领着富老爷一批批的来,开的价钱却一天比一天低。上好的田,又肥又润,种下庄稼来,稍微打理打理,一年年都是丰收。
一两银子一亩地,多一钱都不给,李二就想,他太爷爷辈累死累活挣下来这么十亩地,二两五钱三分一亩,如今人家张口一两,还要多搭上些农具做添头。
这什么世道呢,没道理啊!李二怎么想都想不通,好好的田,怎么就从二两五钱三分边做了一两呢?这是命啊,那就叫他陪着地一道死了吧!
他看着黑黝黝的屋里榻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哭的两个娃,就他们爷仨了,都找他们娘去吧!
李二无力的手抱起两个娃往外走,村里的人就算看见他也是沉默的,连一声招呼都吝啬。或许,他们也都知道李二是想做什么。这样的心思,在他们的心头也是转过的罢?
村子边上就是一大片的田地,没花他多少力气就走到了地头。李二艰难地转动着眼睛,想,怎么死呢?似乎事到临头了,他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也没能引起李二的注意,他满脑子都是,这人要怎么跟这块地死在一块呢?似乎是行不通的。直到马蹄声在他的身边停下来,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骑着高头大马的常子兰没注意到这个抱着两个孩子已经有些不正常的乡民,他满脑子都是林瑜的吩咐,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按着他的要求来。
他也没去找什么牙行,家里头的庶务他有慢慢的帮着管起来,那一行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所谓牙行,掌握了上下两头的信息是关键。他们一般与官府里头的吏目都打好了关系,办起事来的确要更快一些。费一些银钱,也就是小事了。一般,要比自己去衙门办事在那些吏目身上的打赏还要省一些。
不过,按照林知府的说法,现在十村有八村都有人卖地,不过这个李家村的情况最严重一些,他随手拽了一个认识路的小卒就来了。再者,现在林瑜手下的这一座府衙和历来的都不一样,原本的吏目叫林瑜给收拾了个干净,现在干活的是几个吃苦耐劳的老实读书人,牙行与吏目之间的金钱关系算是被断了。若真有心买地的,耐心地打听一段时间,也比找牙行还要多付出一笔银钱要好。
常子兰一边想着一边问李二,道:“老人家,这就是李家村了?”
李二其实不老,他两个娃一个五岁一个才三岁,他其实才三十来岁。不过,那花白的头发,驼下的脊背,满面的黑灰,黑黝黝没有亮光的眼睛叫常子兰以为他已经是一个五六十的老人家了。
“是李家村。”李二点点头,像是已经重复了几十上百遍一样,木然地问道,“老爷买地啊?”
常子兰正要翻身上马,向着村落的地方走去,见这个人站在地头,想必这就是他们家的地了,就笑道:“是来买地,你怎么知道?”
“买地好啊,村里人都要卖呢!”李二充耳不闻地点点头,自顾自地问道,“多少一亩啊!”他问着,却没有抬头看常子兰,就像是就这么随口聊聊,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答案一样。
常子兰这一回终于感到不对劲了,他对身边的小卒子使了个眼色,谨慎地道:“原来的市价,上田二两七钱一亩,中等的一两五钱,下等的,再瞧吧!”
李二怔楞的眼珠动了动,常子兰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终于传进了他的耳中,他猛地回过身,嗫嚅了一下嘴唇:“多少?”
柳秋池沉默地看着林瑜将手里写着青苗法的宣纸扔进了炭盆之中,烧得只剩下了灰烬。青苗法原来自于宋时王安石的新政,他看过,也知道林瑜的法子已经做出了很多的改进。若是按照这个法子来的,短短一年时间,就足够兴化的百姓缓过神来了。
不过,见林瑜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方法。柳秋池动了一下嘴唇,原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从来了兴化府,他叹的气已经被他前面一辈子加起来还多了。
每一次,他都看着林瑜提出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但是仔细计划过后确有成效的法子。然后,碍于现实,一个又一个的否定掉。
就像是青苗法,相当于官府低息放贷,贷给农户苗种、农具等物。农户有了这些,只要能在赈灾物资之下,撑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能活过来了。也不必再卖去视以为性命的田地,同时遏制了土地兼并。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是林瑜的担忧没错,青苗法却是好法。但是当初王安石怎么失败的,这个法子也会以同样的原因失败。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林瑜在时们还能压制得住上下的手,但是官僚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他不可能在兴化府待一辈子,与其相信后来者的节操,他更相信利益共同体。
至少,到时候就算他离开了,只要生意还在,他就不怕这一府百姓的生计无着。
“一个常家,一个林家,还不够。”既然要做,那就做绝。林瑜想结合地头蛇,干脆将整个兴化、泉州府最好还有隔壁的福州府的势力都经营下来,有了可见的利益,他们自然不会在容许后来的官吏胡乱伸手。
柳秋池不知道林瑜在计划些什么,但是光听常家和林家都不够时,他就有些不寒而栗。也许他还不够了解林家的力量,但是他却足够了解盘踞在泉州百年的常家的力量。
“秋池。”
“嗯?”柳秋池听见林瑜的声音,连忙收回思绪问道,“怎么了?”
“你可知,这边种植甘蔗的有多少人家,一共有多少地?”林瑜思来想去,还是将糖作为切入点。就像是盐一样,糖不起眼,但是可以说全国少有不爱甜的。弄好了,这生意要比什么走私洋货好出太多了。
柳秋池明白林瑜的意思,道:“我这就去找原本的记载去。”被林瑜伸手拦了,道:“那些吏目记载的信息错漏太多,没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回头我去找柳湘莲,让他去市面上打听去,比你翻书页子来得快。”
“也是,咱们忙成这样,就他混在市井浪荡,很该给他找些活。”柳秋池就笑道,“只是,这甘蔗虽然好,到底不当饭吃,原本种粮的农家不一定愿意改。”
林瑜摇头道:“这些自己还买得起苗种的就随他们去,爱种什么种什么。那些个连苗种都买不起的,只怕也留不下地了。”他把常子兰推出去办的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不同于柳秋池误会的那样,柳湘莲在市井中混着得来的消息十分灵通。也是他最先发现了又买卖土地的苗头,就马上通知了林瑜。
比起田地该有的价,现在的价钱逐渐往下降,已经降到了原本的一半都没有了。林瑜没办法出政令,命令富人按照正常的价钱并购土地,更不能禁止土地买卖。土地兼并在兴化府已经不是有权有势的人想方设法地谋取自由农户的田地,而是这些农户活不下去不得不开始卖地。
这一次大疫少了很多小儿,否则林瑜相信,在这一波的卖地潮之前,应该先出现很多卖儿鬻女的人才是。现在的人牙子依旧繁忙,但是比起原本大灾之后的景象来,已经轻了很多。只是 ,更加心酸。
官牙子不意少年知府竟然会关心这样的事情,在将自己的一辈子的经验娓娓道来的同时,也不由得庆幸这一回兴化府真的撞上了一个天大的好官。
人牙子也会想,若是那些个小儿还活着,遇上这样的知府,也许也不一定就被卖了。
府衙里头也进了好些个小孩,林瑜一声令下,本府稍微还有些良心的人牙子都将自己手上的好苗子往府衙里塞。那些个不得不卖自己求活、或是不得不卖了自己儿女的父母在知道有可能被送去知府的身边时,心里倒放心了许多。
他们相信林瑜一定会善待这些孩子。
林瑜已经尽可能地多留下那些孩子了,白术这几天挑人挑得眼睛都花了。凡是签了死契不打算和原本的家人团聚的、或是干脆没了家人的都通知了辰龙,一船船被送去了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