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顿下了放酒杯的手,抬头看看神色严肃的郑绍以及田师爷,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郑绍大马金刀地端坐在最上方,道:“你身后的那个护卫,是番子出身吧,还是他们的后人?”
番子?林瑜脑子一转,这才想起这是前明时对锦衣卫的常用称呼,恍然他们这是误会了,便摇头道:“这护卫和锦衣卫可没什么关系,只是负责暗中保护我的人手而已。”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话,倒是可以顺水推舟,毕竟眼前的这个人还明显看得出来尚且心系前明。
不过,林瑜却对冒充朱氏后人不感兴趣。再说,心系前明没毛病,但是这并不久代表了对方会纳头就拜,又不是什么话本小说。所以,这种慌实在没必要撒。而他本也不是靠身份来达到目标的人,他本身的能力就注定了他能走得很远。
见郑绍不大相信的神色,林瑜便解释道:“世所公知,怀瑾乃姑苏人士,百年之族林氏的族人,和您想象中的远得很。”见他还是半信半疑,他只好无奈地多解释了一句,“姑苏林家虽不是什么大族,却也有族谱可寻。”
见林瑜肯定的样子,田师爷心道难道自己还真的弄错了不成。只是,若不是这样的情况,那样的护卫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书香世家拿得出来的?或者说,林家早有不臣之心?
却听郑绍笑道:“是我弄错了,怀瑾切莫介意。”说着举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干了。面对田师爷不解的目光,他微微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对方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问也没有用。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如果是,那么对方既然不愿意承认,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他也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朱氏后人就觉得找到了东番的出路,而将这里拱手相让。如果不是,那就不必说了。
“郡王爷言重了。”林瑜同样抬起酒杯,杯子里的是基本没什么滋味的果酒,看样子是考虑到他的年纪,怕灌醉了不好谈事,也就没有给他上烈酒。
推杯换盏一轮之后,郑绍这才慢慢地说到正题:“怀瑾你看这东番,如何?”
“宝岛。”林瑜薄薄的唇里吐出两个字,然后又道,“偏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有多少年的富贵,端看您的寿数。延平郡王若好生保重,这东番便多一日安宁。”
郑绍楞了一下,对着目光里都快喷出火来的田师爷笑道:“看样子,不是所有的读书人说话都委婉。”被这么一打岔,田师爷原本的火气也一下子给泄得差不多了。
林瑜轻笑道:“王爷快人快语,怀瑾又何必做小儿之态。”
“那你说,可有解?”郑绍从田师爷、从他身边的护卫就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少年并不仅仅能当做少年来看待,也是,能短短几个月时间只能就安抚下整个兴化府的又怎么会是庸才。
“有。”自然有解,只不过林瑜不觉得对面的人能做到而已,所以他说完这个字就闭口不言。
郑绍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他说后续,便道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可他却是已经病急乱投医,不得不问道:“不知怀瑾可有何法教我,东番百姓必感念这一番恩德。”
林瑜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就摇头道:“怀瑾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世界上的事情说来简单,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顿了一下,他继续道,“要解东番之危,很简单,只要朝廷那边不能用武力奈您何,这就是最正确的解法。”只有综合力量上来了,那边就会掂量一下,动用兵士收回东番有没有必要。
不成想林瑜竟然这般说的郑绍失望至极,他苦笑道:“要真是能做到这样的话,我又何必问呢?”
田师爷更是大摇其头,原本还期待着这个天才式的人物能给他们出什么好主意,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一句废话。
林瑜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薄如蝉翼的鱼脍,吃了,方道:“怀瑾并非善于布局之人,若王爷希望怀瑾能提供什么能与朝廷周旋的法子,却是叫您失望了。”
站在林瑜身后的子鼠听见这话,没忍住在幽幽的不着痕迹地看了自家大爷一眼。
“而王爷明明坐守宝藏,却不知如何利用这个来武装强大自身,便是我告诉您,您也不愿意相信,那么怀瑾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林瑜叹了口气,他倒不全是作态,是真的可惜。
当初国姓爷明明已经快要攻下南京了,偏偏功亏一篑。而现在,他的后人却是有心无力,连这一块最后的岛屿都要保不住了,令人叹惋。
“你刚才不愿意说,是觉得我做不到?”郑绍这才明白过来林瑜适才沉默的意思,便问道,“那若换了是你,你能做到么?”
林瑜搁下筷子,看着将信将疑的郑绍,问道:“就算我告诉您,我能,您也不会相信的,不是吗?”
还真是,郑绍心道,他自问在统兵之上无父亲之才,但是在治理之上却有几分才能,否则东番也不至于有这样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商埠往来远超广州、泉州等地。
现在突然有个少年上前说,你做得还不够、不够好,他怎么会相信。就算眼前这个是以一己之力就平息下兴化府自发生疫病以来所有乱象的六元之才,也不足以证明。
可是,人心就是这样奇怪,见林瑜坦坦荡荡地这般说出来之后,他反而有些怀疑了。
不过,郑绍到底沉稳,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必再上赶着询问。转而说起别的来,比如兴化府的牛痘,比如他们刚达成协议的新糖。
“我想着请种痘大夫去你兴化府取经,怀瑾可别不欢迎。”
“这种有益于天下人的事情,怀瑾要是拦着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说出去。”林瑜也知道郑绍也不过是玩笑,但是有一句话他却得嘱咐,“只是有一件,东番之上西夷众多,还望王爷暂时保密才是。”
“这是小事。”郑绍点点头,干脆地答应了下来,只是不大明白,“不过,这是为何?”
“还不到时候。”在这个竞争激烈大浪淘沙的时代,他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本去讲究人道主义精神。以国力来看,的确是如今的华夏最强,但是西方已经开始奠定了近现代科学的基础,开始飞速发展。
林瑜是能争取一点时间就争取一点,任何一秒都是宝贵的。在华夏大踏步甩开别的国家,成为这个世界上他国难以望其项背的超级大国之前,他实在是没什么为全人类谋求福祉的闲心。
当初将牛痘献上去的时候,这一点他也是上奏过当今的,只不过换了个说辞罢了。后来自常柯敏那边反馈来的消息来看,当今果然针对那些洋人下了禁令,关于牛痘的只字片语都不允许传出京城。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能瞒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
见林瑜不愿意说,郑绍也不以为意,他本来也不大在意那些洋人,只不过看在他们往来能带来丰厚的商税的份上罢了。真要算起来,在他心里十个洋人也抵不上一个他治下的百姓。
“怀瑾不仅替我救回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还不吝啬牛痘之法,当真君子。”他举杯敬林瑜,赞道。
林瑜闻弦歌而知雅意,满饮一杯道:“哪里敢当君子之名,眼下正巧有一桩事须得王爷援手。”
“哦?”郑绍放下酒杯,感兴趣道,“还有什么事情,能叫怀瑾都觉得棘手的?”
林瑜对着身后一示意,子鼠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海图,上前恭恭敬敬地呈与郑绍。
郑绍打开一看,便笑道:“原来是钓鱼台,怀瑾是想要那里?”他将手里描绘细致的海图叠起来搁在一边,道,“据我所知,那里有着一窝海寇,须得先剿灭才行,怀瑾可是要借兵?”
“多谢王爷美意。”林瑜不再管案几面前寥寥动了几筷子的美酒佳肴,道,“区区海寇,昨日就已经叫怀瑾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丁给剿灭了。只不过,日后常来常往的,还请王爷行个方便才是。”
姑苏的庄子上陆续来人,钓鱼台离着东番又近,不像是之前的疾行军,根本瞒不住。
闻言,郑绍端着一张威严的脸,盯了林瑜一会子,方大笑道:“好一个家丁,好一个英雄出少年!”他现在有些相信林瑜之前说的话了,整座岛都在他的眼皮底子之下,这个少年都有本事暗度陈仓,难怪在他眼里,他这个王爷做得是还不大够格。
那一群海寇他是知道的,少说也有三五百人众。而林瑜绝不可能派出一支成熟的水师,应该就像他说的那样,最多不过百来人的‘家丁’。人再多的话,补给就不是能瞒得过去的数量了。也就是说,眼前的少年练出了一支能够以少胜多的奇兵。
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问:“你能拿这个岛做什么?”
“研究一些当今朝廷不大喜欢我们这些汉人研究的东西,做一些当今朝廷不大高兴的事。”林瑜轻轻一笑,道,“比如说,恢复汉唐之荣光!”
“汉唐荣光,好,好一个汉唐荣光!”郑绍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在地上走了两圈,一挥手,“取舆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