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他这个老子除了老当益壮,说话还又毒又狠,相当的荤素不忌。
冯紫英揉了揉脸蛋,道:“这么明显吗?”
对此,一等将军冯唐的回应是:“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说吧,到底什么事情,你觉得老子我也兜不住。”冯唐踢着自家小儿子的脚后跟,叫他去拿醉仙酿去。冯紫英瞧着老头子悄咪|咪藏起来的酒,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还是重新泡了一壶茶来。
见这小子居然泡了一壶清茶,老头子不由地嫌弃地撇撇嘴。见他一脸心力交瘁的样子,还是勉为其难地接过来,押了一口。
冯紫英见他喝了一口就不再动茶盏,也不以为意。自家老子什么性子还不知道么,就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包括他听到的朝堂上的消息。
“听着是还听要紧的。”冯唐是经历过三朝风云的老人了,倒不像他儿子这般慌张,想了想,他问道,“你可知道,你老子我原本是太上皇的心腹?”
冯紫英默默地点头,这种事情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太上皇退避大安宫之后,我也就致仕了。”冯唐踢掉靴子,往炕上一盘,道,“然后直到如今,这么些年也安安稳稳地过来了。”
他算是急流勇退,才没落得个和当初的张家一般的下场。那可是阁老啊,中极殿大学士,正一品光禄大夫,已经升无可升,位极人臣。这样的人家,说抄就抄了,说斩也就斩了。
冯紫英默默地听着,那段日子他是记得的。那时候他已经是半大的少年,整个家里人心惶惶,他被整日看管着不被允许靠近大门一步。
所有的仆人,脸上都带着不安的神色,就好像随时就能拎起包袱就跑的样子。而他的母亲脸上虽然依旧镇定,但是冯紫英不是看不出来她眼底深处的决绝之色。
那时候他就模糊的想着,若是真有哪一天的话,他一定要看好她。
幸好,在父亲消失了很久之后,终于有一天,他安全无恙的回来了。身上只剩一件裹在甲胄里面的战袄,披甲不知道去了哪里。冯紫英心里若有所觉,果然自那之后,他的父亲就致仕了,明明那时候他离着致仕的年纪还远得很。
虽然一时去了权势,但是好歹人还活着,比起另一边男丁论斩的论斩、流放的流放,他们家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人都安然无恙,也没有论罪离散。
权势的失去是一时的,好歹他们家向来和几家勋贵来往密切,这些年来好歹挺了过来。大哥他们注定是不能有什么出息了,但是几个侄儿都是千里驹,只等下一代就能起来。只是,在此之前,他也是千方百计地在这个京城里头维持关系。幸好,他和三王爷早年认识,有时候王爷也愿意替他说上几句话,他算是拉着手里的人脉稳了下来。也不至于完全被踢出那个圈子——以后几个侄儿的前途还要看这些,才有更多的机会。
所以,当林瑜提出那个计划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应下了这个主意。
“这些年是辛苦你了。”冯唐伸出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自己这个幺儿的肩膀,他还能不知道一开始这个孩子在外头吃了多少委屈,他都看在眼里头,虽然心里了疼得厉害,但是却帮不了什么,都是他这个做长辈的不能荫蔽家族的过错。
冯紫英沉默了一下,洒然一笑,道:“再不必说这个,都过去了。”
冯唐收回手,点点头,道:“那时候的事情是过去了,但是并没有完全过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和那些皇家的人相处,根本就是与虎谋皮。而这一回乌拉一族的人带着大皇子的所谓诚意又找上了门,也不想想他这样一个早就没了实权、头上空挂着一个一等将军衔的老头子还有什么用处。面的瞪大了眼睛看来的幺儿,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我记得,这个马场本就不是你的主意,对吧?”
“是这样。”冯紫英强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没有完全过去是什么意思的疑问,简单地又说了一边林瑜和马场的关系,就被冯唐挥手打断了。
“你和我说说这个小林知府。”他倒是饶有兴趣的,却不料冯紫英不迟这一套。他挂下了脸,问道:“到底是什么回事,什么叫做没有完全过去。”
冯唐心里暗悔自己刚才失言,见冯紫英坚持的样子,他又大了,说来可笑,但事实的确是,这些年来冯家还能在京城中立住脚,一部分是靠着同为勋贵的故旧,另一方面也有这个孩子的一份功劳。就只好解释了一下乌拉一族怎么带着大皇子的意思找上门的,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老子又不傻,早就回绝了。”
冯紫英冷笑一声,道:“若只是一个不开眼的大皇子还有眼看着失了圣心的乌拉一族倒算了,打发了又能如何?可您说没玩,这里头只怕不止这么简单吧?”说着,他伸着一根手指,向着铁网山的地方指了指,道,“里头是不是还有这一位的意思?”
这一段时间,太上皇正好跑去了铁网山避暑去了,冯紫英指着那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冯唐叹了一口气,道:“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愁得接连几天没有睡好了,你那个马场能收集的信息是真的很多很要紧了。”这小子以前明明很好糊弄的,没想到接触的信息多了起来之后,反而不太能瞒过他了。
只好承认道:“自然如此,那一位的信物我还能不熟么?这京中只怕又要下一场暴雨了。”
冯紫英将自己的小问题一下子抛在了脑后,毕竟他的问题能等,但是自己父亲遇上的却等不了。他肃着一张脸,纳闷道:“大皇子又何必这么着急,当今春秋鼎盛,还没到时候吧?”
冯唐就意味深长地道:“大皇子年纪轻轻,当然能等,但是,年事已高的那一位可等不得了。”他看着幺儿,说,“那一位的年纪你也是知道的,也就几年的功夫了。”
不知道太上皇是个什么心态,都是自己的儿子上位,到底是谁有那么重要吗?更何况当今站稳了脚跟之后,该尽孝的依旧尽孝,那么要面子的一个皇帝怎么可能不在意读书人对他的评价。
他这么想的,也就是这么问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放不下的权柄,也许是为了数年前的那一桩事,也没人能说得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了。”就算他这一个过去的心腹也不可能,或者说,当初他选择卸下身上的甲胄的时候,就算不上那一位的心腹了。
出了一会子的神,冯唐这才拉着冯紫英的手道:“有机会的话,就去那个林知府的治下走走吧,老是闷在京城也不是个事。”
冯紫英摇摇头,心道自己哪里敢走,就这个情形,只怕过一段时间就要出事。当年他无力改变什么,这一次他至少要护着一家人的安全。就道:“您也别说,反正我是不会走的。”再说,他顿了一顿,道,“就算乌拉一族上蹿下跳地给怀瑾找不愉快,拦着他不让进京。但是,有常大学士和林左侍郎这两个简在圣心的长辈在,必定是拦不住的,就算我现在去了,只怕刚到他那里就得跟着他回来。”
白折腾什么,还是安安分分地待在京城。横竖,等林瑜回来,马场上的事情也能解决了。
而且在他看来,当今想让林瑜回来,常林二人都会不予余力的帮着,回京是早晚的事。至于,柳湘莲说得怀瑾更喜欢外放的话,他只当是自嘲,从没当真。刚才也不过是在两位王爷面前替怀瑾搏一个踏实之名。
毕竟,林瑜的年纪既是优势,同时又是劣势。优势是前途无限,劣势也很明显,这当皇帝的容易觉得相对于年纪,他升得太快,以免他以后封无可封,出手压一压。
就像是四王爷说得那样,有实干之才,正好在外面多转个几圈。这话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就怕哪一个会这么在当今的耳边一说,到时候当今就算觉得乌拉一族跳得可恨,也不由得趁了那些人的意。
听自己这个幺儿这么说,做老子的心里笑一声,暗道,到时候直接把人给扔出去,还管你怎么想呢?面上不动声色,道:“你那个朋友要是真如你所说是个聪明的,就会继续谋外任。”这个林知府自然是一个聪明人,要不然当初那么些官员也不会就这个刚从科举靠上来的新科状元自动请缨跑去兴化了。
冯唐活了一辈子,也看了不少的人。不说完全不相信一心为公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他相信,一个做生意从来不亏的人是不会主动去吃亏。
除非,他人眼中的吃亏在林瑜眼里却有着更大的回报。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一回的常林二人绝对不会竭尽全力地阻止,而是会暗中顺水推重,转而给林瑜挑一个比较合适的位置,不叫被安排到穷山恶水去。
冯唐猜得一点错都没有,事实上,在发觉广州府要开埠的时候,常林二人就默契地暗中盯着朝里的风向,准备把林瑜往哪个位子上推了。
从兴化府到广州府,就算还是在知府,但是不同的知府管辖的州府不一样,也有上下之分。对于林瑜来说,就算品级没有变,但是实际上是得到提升的。
更何况,开埠这样涉及方方面面特别是东番的这样重要的改变,也只有林瑜亲自在广州府里盯着,才能叫人放心。就算广州府还是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也就是知府的顶头上司的驻地,又有广东水师提督驻扎,但是这的确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机会了。
而且,他们更相信,林瑜在并非自己一人独大的情况下也一样能达到目的。
第78章
林瑜的确比林如海他们想象中更快地知道了广州开埠的事情,不只是卯兔那边的消息, 而是张家大舅已经到了他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