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少年人,再早熟也藏不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贺盾莞尔,温声道,“那阿摩你看父亲这么厉害,遇到事情,尤其是大事,就算自己有主意,也还是会找幕僚商量一通……”
这话里有未尽之意,是要像上次一般开始长篇大论说教了么。
杨广有些失笑,心情复杂,便只似笑非笑看着他,不发话了。
贺盾现在是仗着陛下对她好,有恃无恐,便大大方方道,“那,阿摩,我的意思是你非常聪明,天资聪慧不说,还勤奋刻苦,但阿摩,人生在世,总有些时候有些事是自己看不到顾忌不到的……”
“我的意思是阿摩你……以后要是身居高位,就跟父亲一样,多听听属下人的意见,不要老是觉得他们不如你,就不屑一顾,毕竟三个臭皮匠,也能抵个诸葛亮不是,照不照做是一回事,但总要多听听旁人的意见和想法,这样才能保证做出的决定少出错,或者说,尽量不出一些无法挽回的大错。”比如说三征高丽,高丽是该打,但太急了些,他不听劝,盲目自信,对自己后方大本营的真实情况出现了错误的估量,因此自乱阵脚,才大败而归。
杨广把玩着手里的棋子未发话,对面的人说得认真,循循善诱,分明一副老夫子的模样,这话听起来也特别奇怪,口吻,语气神态,跟上次山洞里与他说的那段‘临别赠言’很相似。
上次叫他顾及旁人的所思所想,顾及芸芸众生的性命,让他莫要仗着权势嘲笑戏弄旁人,现在劝他兼听则明,不能固执己见一意孤行……
言语一样简单易懂,但一样让人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
简直就像个教训学生的老夫子,或者说像跟在宇文赟身后喋喋不休的太子侍读颜之仪……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睛,暂且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只在棋盘上敲了敲道,“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脑子动也不动全听我指挥,这与方才我自己与自己下棋有什么分别?”他现在弄不清楚阿月是怎么回事,但总有一日能弄明白的。
贺盾见陛下避而不应,知道他这些年来面上虽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但内里孤傲无比,又自视甚高,很难听进别人的意见去,这大概是有一部分天才的特性和共性,放在旁人身上恃才傲物点没什么,但问题是现在这个天才以后是一个国家的王,他有才华有抱负有远见,但太过目中无人,对百姓没有一点体惜之心,一不小心就把这天下搅合得天翻地覆,自己也没落个好下场。
贺盾也没空为自己糟糕的棋艺汗颜,只坐直了些,朝杨广道,“那阿摩,蓝田那边旱灾,灾情严重,张子信爷爷算出会有日食,我和医舍的人一起去赈灾,我去与父亲说,到时候阿摩你跟我一起罢。”陛下生性淡漠,就只把百姓当做耕种奴驭打仗的机器,这一点实在是太要不得了,乘着现在年纪小,姑且试试,能矫正过来一点算一点,哪怕生点恻隐之心也行。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杨广失笑,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瓮里,见对面的人一脸殷盼,想着蓝田离长安不远,便暂且先点头应下了。
第24章 各种被聪慧有才
贺盾与杨广晨间去寻杨坚的时候,杨坚正巧有要事要忙,两人本是要告退的,但杨坚让他们留下了,说是让他们一起跟着听听,没一会儿杨勇以及高熲李德林等人都来了书房,杨坚现在虽还在丞相府处理公务,但地位权利已经零距离接近君王,自汉王赞被刘昉使了个美人计哄回家蹲着后,杨坚改朝换代的意图,天下间但凡有点政治嗅觉的人,只怕都闻出味道来了。
闻风而动,是必然的。
杨坚必须要为各州各郡有可能出现的反叛势力提前做一些准备,以免介时措手不及,今日一大早就召见臣子,商量的就是这些事。
高熲面色肃穆,斟酌道,“五王不足为惧,反倒是尉迟贵戚,早著声望,相州自来又都是天府粮仓,关中的咽喉之地,尉迟迥此人,不得不防,另有陨州总管司马消难、益州总管王谦,此二人为反复之子,朝廷也不可掉以轻心。”
杨坚赞同,“昭玄知我心也,此外还有两人,一则老太傅李穆,二则幽州总管于冀,老太傅家大业大,于冀督定七州六镇诸军事,此二人势力不可小觑,若肯助我一臂之力,此三子无忧矣。”
于冀雄踞河北,统领幽州,其重要地位可想而知。
李氏百年勋贵,将门之家,朝野上下势力根植,威望名声极高,一呼可百应,李穆的决定,可以说决定了北周大半旧臣势力的政治意向,若能得他相助,事半功倍。
杨勇跟随父亲为政已经有些年头,近来又被任命为洛阳总管,总领北齐旧地,是以这些朝堂政事他并不陌生,听了父亲的话,便起身行了一礼道,“父亲,李穆老太傅有三子李怡、李雅、李浑皆在长安开府,李氏一族的宗族亲属家眷都在,咱们不若派兵将他们监视起来,但有异动,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这便是想扣押人质,牵制李穆了,杨坚点点头,复又看向杨广,“阿摩,你如何看。”
杨广微微摇头,回道,“儿臣曾听阿月说起过,反贼宇文护专政时,李远及其子李植被诛,老太傅李穆及其子侄皆受牵连获罪,除爵为民,这件事以后,老太傅与宇文氏的关系就疏远了,再者宣帝宇文赟昏聩无道,李将军气节高尚,对周室失望之极……”
杨广微微沉吟,接着道,“若此事当真,儿臣以为,李氏一族百年将门,位望隆重,并州之地直接关乎关中后背安危,若老太傅当真决定与叛贼联手,事情只怕就难了,李氏一族宜拉拢不宜开罪,父亲不若以诚待之,派策士前往并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将老太傅的儿子放回并州让老太傅父子团聚,老太傅定会明白父亲的诚心和用意的。”
高熲李德林对视一眼,频频点头,杨坚亦是面有喜色,臣下面前,他不好夸赞儿子,亦怕儿子骄纵自得,便只看着贺盾,朗笑道,“阿月你有大才!助父亲良多,好在当年公辅拦了一拦,否则阿月你当真入宫当了小侍人,岂不是可惜。”
贺盾对着一满堂赞赏的目光,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好罢,她也看懂了,陛下虽是年岁渐长,被允许接触政事,但一开始也不好太过扎眼的,这样一步步徐徐图之,将自己的才德显露在杨坚和这些谋臣名士面前,他又谦逊恭良,博得喜爱只是迟早的事。
杨勇身上有一些世家弟子的骄纵奢华之气,但并不是宇文赟那样硬敷也敷不上墙的烂泥团,陛下要博得父母亲、朝堂重臣、连同天下人的喜爱认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后的十几二十年,都要隐忍谋划步步为营,硕果终成,中间就是这么一点一滴,一步步过来的。
贺盾这么想着,就忍不住看了眼旁边泰然自若的陛下,心里有些咂舌,见陛下亦是目带赞赏含笑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朝杨坚连连摆手,“谬赞了谬赞了。”
李德林高熲等人都笑,几人又说了会儿政事,等杨勇高熲等人都告退了,贺盾便说了想去蓝田的事,她原本打算得好,昨晚连东西都收拾好了,但杨坚没首肯,听了直接就摇头说不同意。
去蓝田的计划便夭折了。
理由也是现成的,一则说她有官职在身,要留她在府里卜卦问吉,二来说赈灾这件事自有朝廷出面,他两个小孩东奔西跑折腾人不说,还会帮倒忙,让他们好生在府里待着别添乱。
自此,贺盾想通过赈灾激发陛下恻隐之心的计划,是彻底告吹了。
从书房里出来,贺盾就有点没精神,走路都驼着背了,这壳子快快长大吧,长大就能做更多的事了,贺盾看了眼旁边这几年窜得飞快、身形修长挺拔已经是个清风霁月少年郎模样的陛下,挺直了背比划了两下,又是郁闷又是羡慕,“阿摩,算一算年纪我也是个大人了,十四岁,已经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垫着脚尖还差了一个头,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了,问题她还年长两岁啊!
他这艳羡得流口水的模样,当真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他记不得以前的事,年纪估计也是胡诌的,时时要将自己几岁几岁的事拿出来说自己不小了,可看这豆丁大的个头,干瘪的小身板,谁信他。
挺直背也才有这么大点,还不到他肩头呢。
杨广眼里带起些笑意,揪了揪他的发团子,心里虽觉阿月这身高刚刚好,他很喜欢,但看他不开心,还是温声安抚道,“阿月莫要不开心了,年年有天灾,这灾祸你怎么操心得过来,咱们安生在府里待着,等长安乱过这一阵子再说。”
杨广话没说全,贺盾倒也明白他的意思,杨坚初初上位,现在盯着隋国公府的眼睛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他们出去瞎蹦跶,被捉去当人质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就她知道的,马上要起兵的叛贼尉迟迥,就是个好杀敌人亲属威逼利诱的主,乱世当道,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以后再找机会罢。
贺盾嗯地应了一声,倒也不再纠结,只边走边盘算着手里的财物,除了寻常的银钱俸禄,宇文赟还赏赐过许多值钱的东西,换了钱凑一凑,还能买不少粮食药材。
贺盾走得心神不属,杨广便也放慢脚步陪着他,长安城何止是要乱,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只手遮天,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知多少人要打着清君侧的名头起兵造反,趁势而为了。
叛乱是迟早的事,就看父亲这边,是快是慢了。
杨广漫不经心地走着,听得不远处花园里喧哗声越来越近,脚步就是微微一顿,贺盾也听见了,“是大哥。”
回他们的住处,花园算是必经之路,转过路那头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除却杨勇,还是六七人个年轻人在。
花园里草木葱郁,国丧刚过,一群公子哥们虽没什么华服美饰,但都着了风雅的文士服,宽袍广袖笑谈恣意,风流倜傥朝气勃勃,国公府里的婢女小厮们但凡路过,都要偷偷侧目好几眼的。
杨勇见到贺盾和杨广,朝他们朗声一笑,招手道,“阿摩,阿月,过来玩,就等你们了。”
贺盾与杨广上前见礼,贺盾虽有官身,但这些公子们动辄都是爵位在身,杨勇介绍了一番,她反倒还要朝不少人行礼的,杨勇生性豁达直爽,又擅长辞赋之道,在长安城里朋友很多,去哪里多半都是呼朋唤友的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