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了,”她别过脸看看工作台上的小座钟,“九点四十八分,你是不是考虑考虑该回家了?”
他站起身伸个懒腰,然后捧着心哀怨起来:“瞧瞧您这话,这么急着赶我呐?”
她推搡着他去换鞋,他半仰着身子,一步一顿,磨蹭了半天才到门口。
“唐小果,”她在他身边背光立着,声音轻飘飘的,“今天能看到你真好……最近有太多让我想不明白理不清楚的事情,也许只有搬离这里才能冷静下来……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担心的那些,我也担心。所以我一直犹豫,拖到如今还自己缩着不肯出头,只把他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从过去到现在,他总是什么都不知道。”
唐尧正半蹲着整理鞋子,她这席话来得突然,一字一句都是对另一个人的歉疚和挣扎。他僵着脊背听完,整颗心直直下坠,扯得五脏六腑都生出钝痛来。
卓静言在他身侧蹲下来,注视他的目光同样懊恼和自责:“你看,我是很自私的人,很多时候都一味回避,揣着明白装糊涂。到头来既伤害你,也伤害他。明明应该离你们远远的,但我就是撒不开手……最混账的人其实是我。”
她说得直白极了,连语气都波澜不起,彷如法庭陈词一样冷静。唯有那双墨一样的眼睛,流泻出所有隐秘的情绪,内疚,后悔,痛惜,委屈,还有脆弱。
苏佑是她埋藏了多年又重启的记忆,唐尧是她身边伴守过二十年的挚友。一个求不得,一个舍不去。她只恨不得时光倒退回最初的起点,错开了这两人,即使再经历一次重伤和蛰居也不算什么。
但是缺了他和他,当初破败得几乎已经死去的她又怎么可能获得重生?
她现在背负的,都是她自己的救赎。
唐尧心里难受的情绪堆到顶点,拧着两道浓眉看了她半晌,反而笑起来:“你已经不是小丫头,该做什么自己清楚。至于我,就更别担心了,打从上次机场回来我就已经有了高度思想觉悟,咱还是坚定坚定革命情谊做发小儿吧。横竖老爷子压着我相亲的时候,你去帮我挡挡枪就得了。”
她对他的插科打诨也提不起劲儿来,抱着两臂站起身,又听到他的声音:“但是,即便作为朋友立场,我也得先把话撂这儿——你和苏佑,不合适。国内这圈子乌糟糟一团乱,什么事儿都有。和他有了牵扯,甭管以后怎么样,原本的清净日子你就再别想了。”
卓静言没吱声,他整理好鞋子,站起来打开门,口里犹自说着:“你才认识他多久,这么死心塌地的,难道长得好的男人就那么招人疼?我这张脸也差不到哪儿去啊,搁娱乐圈无论如何也能混个偶像派呗……怎么二十多年里我就愣没发现,你这姑娘是个只看皮相的没缺心眼儿……啧,真是肤浅!”
这就是唐尧,每每正经不了三分钟立刻就会崩塌回缺心眼儿的碎嘴话唠。所以她从前极少注意他真实的心情和心意,等到明了之后再回头看,她才知道过去的岁月里多少次唠叨逗趣儿是他刻意而为。可惜只是当时年纪小,他抛出的真心裹着一层友情的外皮,她浑浑噩噩地竟从没认真接住过。
唐尧迈着长腿大步往电梯走,她趿着双人字拖去送,锁门的时候才叹息似的接了句:“我认识他已经很久……”
两人乘着电梯下了楼,便往先前的泊车位去。卓静言领着他去抄近路,绕过绿化带时首先却看到一辆眼熟的车子停在路边。
唐尧顺着她目光也瞥见了,顺口就道:“哟,谁家的辉腾,还poltrona frau限量款呐。”
她一头雾水,苏佑这车不帕萨特么,停电那晚两人出门时她问过,他还“嗯”了一声来着,原来是欺她不识货,背地里估计也没少笑话呢。
“赶紧走。”她踢着拖鞋往前,“我等会儿还回去画图。”
再绕过前面楼角就看到了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唐尧捏着车钥匙“嘀嘀”两声解了锁,回过身对她咧嘴一笑:“行了,回吧。”
卓静言对他挥挥手:“晚上别出去瞎混了,好好家里待着吧。”
“得嘞,”他已经坐进去,还歪着头跟她乐,“我这也累得慌,好些天都没个囫囵觉……走了啊。”
她翘起一只脚作势踢车:“快些吧你。”
唐尧恶趣味地拿远光灯晃了晃她,大笑几声,然后踩着油门绝尘去了。
卓静言站在原地揉揉眼睛,方转过身往回走。跟他聊了这么会儿,满腹心事轻了些,又重了些。这些年来知心朋友并没几个,她始终不想失去唐尧。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在他面前摊开,坦然一些反倒更好相处,而释怀和淡忘是交给时间去做的事情。
可是苏佑呢?
被搁置一边近乎遗忘许多年的他,重逢以来一次比一次更让她心动的他,站在巅峰耀目得让人仰视的他,温柔体贴里总带些坏心眼的他,被她的犹豫不决和神经质惹恼消失的他。
她驻足站着,不自觉地捏起两手,想抓住些关于他的什么来平复自己不安的情绪,忽然就想起微博来。这么几天没有音信,他不发博汇报,那么多粉丝里应该也有人打探到了消息。
摸出手机划开一看,十几条新回复涌入眼帘,是她下午发出的那条微博——果然有许多小柚子顺着话题摸过来,热情地抒发思念和分享情报。
“拥抱,同想他。”
“是啊是啊,大家都好想念苏总,怎么突然就失踪啦!”
“我有朋友前两天接机去了,说司机是送林湘姐姐回家的,苏总和大家聊完天自己开车走了。”
“听说华霆给苏总放假啦,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休息过,拍了二十多天节目,我佑都瘦成纸片片了……心疼。”
“po主你信我,讲真!昨天我在北辰西路看到一个人超像苏总,那个外套和帽子以前在节目里看他穿过!可惜他带了口罩,而我没带手机没拍照,最后只能目送他往东边走了!好心塞啊啊啊!”
……
所以,苏佑昨天回家了?
可是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相近的卧室那里都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他是故意放轻了手脚,躲着她。
她很怅然,站在那里怔怔发呆,直到脚下冻得发僵才恍然回过神来,仰头看看不远处顶层的自己的家。走的时候她忘了关灯,光线是微弱又模糊的一团,遥遥望去像是挂在天幕的一粒星子。而隔壁并排的那方阳台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她垂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前所未有的沮丧没顶地淹过来,连两脚都灌铅一样沉重,眼角的余光一扫好像瞟到了些不太寻常的地方。她定睛看去,却发现原本苏佑停在路边的那辆车不见了踪影,空留下一地初秋里的凋萎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