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修然静默了一阵,然后抬起没扎针的手臂,头往后一靠,拿手捂住眼睛。
林眉猜测他这是有点崩溃吧,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你说你是不是傻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今天真跑成了,明天被程大夫逮到不还得修理你?”
肃修然又沉默了许久,才继续捂着眼睛,语气淡淡的开口:“我以为今天是最后一天……逃掉了明天就不用挂了。”
果然医患关系是万年磨不过去的坎儿,睿智如肃修然这样的人,遇到这种事智商也瞬间被狗吃了。
林眉惋惜地看着他摇摇头,没防备他突然又拿开手睁着眼睛看向自己:“去把我的本子和电脑还有手机都拿过来,我安排下。”说完他抿了抿有些发白的薄唇,“还有我想吃绿豆糕。”
林眉心想大神你不是s市人么?怎么对齁甜的b市传统甜点如此情有独钟。
肃修然嘴挑,普通的点心他看不上,点名要吃的绿豆糕是附近一家私人会所的招牌,那中式面点师傅据说是祖传的御膳手艺,换个人都做不到这种火候。
林眉住到这里后已经替他去买过两次了,这时候叹了口气哄他:“好,我这就开车去买,你稍等下。”
肃修然又重新倒回到躺椅上,虽然还能勉强保持住一贯的优雅,但怎么看怎么有些颓废的意味:“还有薏米糖水……你做的。”
林眉想到刚才自己残忍的见死不救,满怀愧疚的连连点头:“好,这七天都是我做家务掌厨,你开心了吧?”
肃修然微微侧过头去,长睫微垂,明显是不想搭理她。
等林眉开车去会所打包了点心,回来又下厨做了碗薏米糖水,肃修然已经在楼上工作了一阵了。
他还真把点滴调到了最大,疼不疼林眉不知道,只看到他挽着袖子输液的那条胳膊都红了。
林眉坐下来握住他的手,果然一片冰凉,她只能又灌了暖水袋回来,一边给他按摩,一边用暖水袋给他恢复体温。
过了两个小时,肃修然的傲娇劲儿已经过去了,低声对她道了谢,能动的右手继续在操作电脑。
他手指飞速地敲击键盘,抽空对林眉说:“午饭麻烦你准备三个人的,我约了小于过来,再过二十分钟左右就到。”
小于就是张衍派过来的警员,全名叫于其真,上次林眉在警局里也见过他,稍微有点印象,记得他是个平头的精神小青年。
点头答应下来,又听肃修然对自己道了谢,她就俯身过去,扳过他的脸,在他泛着水色的唇上蜻蜓点水一样的吻了下。
肃修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吻自己,神色一滞,深瞳中滑过一丝很难扑捉的羞涩。
林眉放开他笑笑:“奖励你乖乖做治疗,待会儿有别人在就不好意思了。”
说完她就转身跑下楼,肃修然有工作,她也没闲着,趁做午饭的间隙,还打开电脑编辑了几章文档。
于其真没过多久就到了,他性格很开朗,来了后看肃修然一时走不开,还跑到厨房来帮林眉做菜。
因为拼了老命地赶着把点滴挂完,肃修然午饭的时候就没什么胃口,上午他点名要的甜点和汤水还真成了保持热量的关键。
下午他是安排了一次走访的,需要有警方的人参与,因为走访的不是普通的目击证人,正是六年前那个案件的犯人。
当年那个案子按过失致人死亡判了六年,再加上在狱中表现良好,半年前他刚出狱,目前正在家里待业。
这次有于其真在,他们就开了警局的车,路上林眉看了那个犯人的资料,他叫张国,现年四十七岁,履历很普通,就是本地出生,大专毕业后进了区供电局做维修工人,一做就是十几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除了六年前那个案子外,连一次交通违章都没有,怎么看怎么都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好人。
想到这次的案子是在他出狱后,林眉就问于其真:“警局出事后没排查他吗?”
于其真边开车边摇头:“怎么能没问?前天一出事,张队长第一个让我查的就是他,可他案发当晚正在城东边喝亲戚的喜酒,还喝高了去挂急诊,不在场证据随便一问一大把,不可能是他。”
想想这个张国也挺倒霉的,不就是空中作业的时候掉了一把扳手,结果不但害死了人,自己也坐牢数年,出狱后丢了工作不说,还要继续被警方怀疑。
张国的住址离六年前那个案发地不远,虽然不是城中村,却是一片有些年头的老小区,车开进去后,到处都可以看到闲散在院子里活动或者遛狗的退休老人。
于其真没穿警服,可他们一行人还是有种跟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特别肃修然,长身玉立一身挺括的风衣西裤,还带了一副墨镜。
林眉接受着周围略带异样的目光,心里压力也挺大,暗暗想张衍很少让肃修然在一线查案,恐怕也是因为他这身气质实在太扎眼。
于其真带他们走到一个单元口,顺着没有电梯,年久失修又积满了杂物灰尘的楼梯一路走上去,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张国家也挺困难的,一家三代挤在四五十平米的老工房里,周围邻居都是老同事,知道他事情的人不少。他有个上初中的儿子,老婆当年出事就跟他离婚了,他会出去喝高了,估计也是憋得。”
当他们敲开了防盗门,来开门的是个看起来足有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两鬓白发斑斑,神态疲倦,看到于其真后他脸上就露出了不耐烦又自暴自弃的表情:“警察同志,您可又来了。”
林眉认出来这就是张国本人,他资料上的照片面貌虽然普通,看起来却远没有这么苍老,几年的监狱生涯和失意人生一定让他饱受煎熬。
张国再不耐烦,也不敢不配合警察询问,尤其是他这种又案底的,将他们让到屋里,林眉就看到一个逼仄又堆满杂物的客厅,不大的空间里还塞了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年女子,正用浑浊又麻木的目光看着他们。
林眉还是头一次直面这种家庭,看到这样的状况,心里就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是难过,也是一种无法表述的压抑。
张国苦笑了一下:“这是我妈,去年得的食道癌,没办法回避,我们去卧室说吧。”
生活的困顿显然让他已经不在意礼节和尊严,当着自己母亲的面说出她已身患绝症的事实,也没有丝毫避讳。
除了客厅之外,几十平米的空间还分割成了两个卧室,比暗沉又没有窗户的客厅稍微敞亮那么一些,其中一个就是张国的。里面摆了两张床,一张是他自己的,还有一张干净整洁一点的,应该属于他的儿子。
他把三个人都带进去,又回头关上门,回头露出一个算不上是笑的笑容:“怎么?我上回提供的不在场证据还不够充分?”
林眉注意到他的用词很标准,并非是口语化的,监狱生涯带给他的除了身体的伤害,还有对各种法律名词的熟悉。
于其真没有来得及说话,先开口的是肃修然,他的声音低沉,还是听不出多大情绪:“这次我希望你能全力配合我们,回忆六年前的细节。如果你能很好地完成任务,也许会有机会翻案——我是指六年前的那起案子。”
张国睁大眼睛看着他,木讷平凡的脸上肌肉抖动,隔了一阵,他才面色有些狰狞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他妈又是谁?”
肃修然在进到光线不充分的室内后,就摘下了墨镜,此刻将手插到口袋里,一点没介意张国甩出的脏字,他勾了勾薄唇:“据我所知,冤案是可以向政府申请赔偿的,金额也许不大,但也能让你母亲得到更好的治疗。”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又开口:“或许你更愿意拿来做你儿子将来的教育基金。”
想到这个困难的家庭,连林眉都觉得肃修然说出的话虽然是一番好意,但也有点刺耳。
张国的精力却已经全部被肃修然吸引了过去,他用一种非常用力又有些恶狠狠的目光死盯着他,直到额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才终于嘶哑地说:“你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