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一席话,令孙承宗,郭正域二人深思。
郭正域道:“老师,理学内也有争议。”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不可一概论之,就如同理学学问出二程,二程也有不同。”
“小程先生劝天子连一条柳枝都不能折,但大程先生却豁达许多,当年二程赴宴时有妓女招待,大程先生是来者不拒,但小程先生拂袖就走,但次日小程先生责问大程先生。大程先生说昨天大家逢场作戏,我有妓,汝无妓,今日家里无妓,你心底却有妓。”
“大儒邵康节快要病逝时,小程先生前来探望然后说,先生快要病逝了,再也无人致力于先生的学问,我想听一听先生的主张。
邵康节却说,平生的功夫学问都到此为止,然而并没什么主张。
程颐又继续追问,邵康节摇头说,你的学问从固执处而生,然而也因固执处所失啊(原文是生姜树上生,生姜树上出)。
程颐最后问说,从此要与先生诀别,还有什么见教的?
邵康节声气已微,勉强举起两手对程颐说,把面前的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也能走一走。”
说到这里,林延潮驻足道:“理学会不会放事功学派一条生路,如邵雍告诫程颐的那番话,把面前的路留宽一点,让后来的人也能走一走呢?”
郭正域连忙道:“老师,理学中也有不少开明的官员读书人认为事功学派与理学可以互补长短,但也有不少人主张……”
郭正域说到这里不说了,林延潮知道,剩下的理学世儒就主张‘穿自己的鞋,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或者是穿别人的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找鞋吧。’
林延潮道:“因此理学与事功学派,将来必有一争。此争在于民心,也在于庙堂上。”
“庙堂,乃是国策之争,而民间,在于民心顺从,从这点而言事功之学还差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
郭正域,孙承宗都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林学到了今日,众人都是觉得高而仰之,犹如夫子之墙。
但林延潮却说他的学问还差最后一步。
孙承宗不由问道:“老师,这一步是什么?”
林延潮反问道:“稚绳,若别人问孔子一生的主张是什么?你会怎么说?”
孙承宗毫不犹豫道:“是克己复礼,是忠恕之道,但这些不过是体用,终究而言在于仁字。”
林延潮又问郭正域道:“美命,若别人问你阳明子一生的主张是什么?你会怎么说?”
郭正域道:“这要看什么时候问了,三十八岁前阳明子会说是‘知行合一’,五十岁后会说是‘致良知’,但最终都不如明阳子最后的‘心学四句’,这四句道尽了本体与功夫,乃是阳明子一生的学问。”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若你们拿这句话问老子,老子会说我没有主张,因为‘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没有主张,却将‘道可道非常道’放在了道德经第一章第一句的开篇明义上。就如同读易可知,天下没有道理是一成不变,然而这是天下唯一不变的道理。”
“望龄去浙江前,曾拿这句话问我,我只能说吾学没有上达的功夫,只在下学之中,因为‘下学是可以用功,可以说出来,上达却说不出,不能用功’。
“此言好比孔子对学生说,你要了解我的主张去看论语吧。王阳明对学生说,你要了解我的主张去看传习录吧。所以邵康节面对小程只能说,他的功夫学问都到此为止,然而并没什么主张,不是他不讲,而是真的讲不出来。”
“上达之学,一日没有落于文字,我即不能跨出这最后一步!”
孙承宗,郭正域正要说话,但随即又停止。
林学的精髓在哪里?
如‘事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实践出真知’,‘读百家书,成一家言’,‘王霸并用’,‘义利合一’。
他们都觉得哪一句话都可以概括,但用了哪一句,又觉得将其他的话丢去了十分可惜。
真正从子贡,荀子开创传承下来的事功学派这一系里,最后的主张在哪里?一在哪里?
没有一,其他都是体用而已。
郭正域,孙承宗齐道:“老师终有一日可以悟此,成为圣贤!”
林延潮随即又笑道:“难矣,不过悟不破也无妨,因为理学也没有,所以眼前还是着重于庙堂之争上,谁为国策?”
孙承宗,郭正域二人点点头。
这时候郭正域问道:“老师,眼下事功之学已有不少读书人拥护,那么下一步该如何办?”
郭正域说完,孙承宗即道:“恩师,下一步则在庙堂上施加影响,不如尝试于荀子配享圣庙之事!”
配享孔庙是儒者一生的荣耀。
配享孔庙,一共是四圣十二哲,还有东西两庑祭祀的百多位先儒先贤。
四圣是颜子,曾子,子思,孟子。
而子贡,子夏位列十二哲之中,唯独是荀子,这位与孟子齐名的大儒,却连从祀,位列东西两庑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也不是没有,而是在嘉靖七年时被撤掉了。
这等于直接被开除出儒家的门籍了。
没错,荀子是教出了李斯,韩非子两位法家门徒,主持性恶论与孟子相反,但他的学问却是儒家一派,其学也是儒家一支。
就算荀子不能抵四圣十二哲的地位,但也不会连从祀资格也没有。
ps:这两章理论说的有点多,可能很多书友不喜欢,我也一般不写理论,但一旦写到理论都是本书极关键的部分,就如同之前道统论一章,都是关乎到书里的重要逻辑,以及后面走向,这一点请书友们理解然后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