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时候,人是该着会有劫难的。花老板为了赚钱,在申江留了半年,被一位客居申江的富商小姐看上了。这种事按说多了去了,相貌好些的伶人,多少都遇见过。若是不愿意相好,婉言谢绝也就罢了。偏偏这位小姐是个执拗性子,非要哭着喊着嫁给他。别说花满山已经成婚了,就是未婚,这样的婚事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自古讲究门当户对,伶人地位又何其卑微。名媛嫁戏子,不论对哪一方,都简直是笑话一样的。
于是就一味地避走。那位小姐痴情成狂,眼见此生与心上人无望做眷侣,竟萌了轻生的念头。花老板一场演出落幕,这位小姐当着满场观众的面儿,爬上了剧院二楼的围栏,以死相逼,强令花满山娶她。
最后花满山劝阻不成,她便从那上头说不清是跳下来还是跌下来了。落地时也是寸了,后脑勺磕在铁扶手上,当场气绝。
这事儿闹得太大,报纸上吵吵了一个多月。花满山因此吃了官司,被抓进了看守所。
关于这事儿,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论理来看,花老板挺无辜的。只是别人不这么想。尤其那小姐的家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样声势浩大地追求一个戏子,家族的名声往哪儿放,家人的脸面又往哪儿放?再者说,哪有淑女去不顾颜面讨一个伶人欢心的道理呢?于是一口咬定是花满山故意引诱,始乱终弃,以致最后害人性命。
官司扯皮了很长时间,最后赔了个天文数字才把人放了。但因为那小姐家人在本地的势力,花满山在看守所吃尽了苦头,出来没有半个月就过世了。花家横遭祸事,拼劲全力结果却得了个人财两空。花夫人一时想不开,出殡时趁着大家不在,把自己吊死在屋梁上了。
一时间家破人亡,只留下了个七岁的小儿子,懵懵懂懂,被舅舅家接过去了。花家为了救人散尽了钱财,只留下一张光会吃饭的小嘴。这年头普通百姓大多生计艰难,娘舅家已有六七个孩子了。花满山在时,尚能对他们时时帮衬,如今人没了,这孩子就是个白吃饭的。于是来求梨园的同行,让他去学戏。说好听呢,是让孩子将来有一技之长,说不好听呢,就是嫌累赘不想养了。
说起来秦梅香同花满山向来只是个点头之交,没有在一起合作过。但是老窦的夫人论辈分是花满山的堂姑姑,老窦从前给花满山的叔叔也拉过琴,两家论起来倒是比一般亲戚要亲近的。
秦梅香听到老窦提花家,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犹疑道:“您是想……让我牵线,把这孩子接到五福班里来学戏么?”
秦梅香觉得为难起来:“您是知道的,我年纪这样轻,自己的戏尚且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若是身上带艺的,我同他说几日戏倒没什么。可若是真心想入行,我只怕担不起这个担子。不过您既然开口,若是他没处去了,暂且留在我那儿,倒是不会缺他一双碗筷。”
秦老板的性情,老窦是再清楚不过的。他既然这样开口了,不管这孩子将来能不能唱戏,总会有个妥帖的出路。当即深深一揖:“秦老板,您是好人。大恩不言谢,我代花家上下,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往下跪。
秦梅香慌忙把他扶了起来:“您快别折我的寿了。这么多年,您兢兢业业地陪着我,也没向我求过什么事。我心里念您的好。”他安慰道:“往后,您放心就是了。”
第34章
事不宜迟,当下回去就把那孩子送过来了。
秦梅香见了,暗暗叹气。面上却一点儿都没露出来,怕伤了那孩子的心。老窦把人送过来,千叮咛万嘱咐,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那孩子瘦骨伶仃也罢了,主要是相貌生得实在古怪。一张不大的小脸上,凸起的脑门儿占了一半儿,像个年画上的寿星公公。余下的半张脸上,五官中有四官均是寡淡如无,唯有两只眼睛奇大无比。然而这大眼睛和秦梅香自己当年又不是同一个大法:那对眼皮像是没东西撑似地垂下来,于是只能看见两个古怪的半圆。
秦梅香努力地想从这孩子的容貌上找出几分优点。然而宽厚如他,看来看去,脑中还是只有一个“丑”字。他缓了缓,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那孩子似乎是有点儿呆。问了好几遍,才细声细气道:“雅南。”
他声音太小,要不是秦梅香耳力过人,几乎就没听见:“是哪两个字?”
“雅歌的雅……南方的南……”
以雅以南,以龠不僭。花满山倒是会起名字,听着也是盼这孩子将来能入梨园。能把自己的名字说清楚,或许还不算太笨。秦梅香稍微安了心,叮嘱徐妈带他下去吃东西了。
花满山唱俊扮的小生,容貌自然是不可能差了的。花夫人听说也是端庄的人。怎么这孩子偏偏生得是这个样子呢。可见容貌这东西和爹妈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大,好坏全凭老天爷高兴。
于是这孩子就留在了秦梅香身边。
性子倒是乖乖的,不吵不闹不淘气,只是老是呆呆的。问一句话,往往半天才能听到一点儿回音。
秦梅香是经历过学戏之苦的。孩子们年幼时,尚不懂道德人伦,善恶之辨。又是在戏班那种环境严苛的地方。班子里性子软弱的,难免要遭人欺负;学戏学得差,不得戏先生看重的,也要遭人欺负;容貌古怪,性子不合群的,还是要遭人欺负。这孩子三样全占了,日子能好过才怪呢。
徐妈很可怜他,使出哄孩子的手艺,给他翻着样儿地做好吃的。可是饭菜好与坏,那孩子似乎也不怎么太吃得出来。他似乎是天性里带着几分钝的。
他晚上住在秦家,白天仍然是要被送到曹家大院儿里学戏的。都是基本功,站桩,顶碗,喊嗓之类的。穿插着教一点儿开蒙戏,不唱,背戏词。背错了的,背不下来的,统统要打手板。
秦梅香下了戏过来接他,怕被学戏的孩子瞧见了讲闲话,于是只敢远远地站着。戏先生走到南哥儿身边,也不知道考校了什么,孩子们哄堂大笑。秦梅香看见戒尺往他手心里落——他挨的打比哪个孩子都多。
光是这么瞧着,心里头都怪难受的。秦梅香自己是天生聪颖的,当年先生教戏词,他听过一遍就记住了。现在虽然略差了些,可再拗口的词句也背不过三遍。说起来他挨打最多的时候,其实只有练跷功而已。
曹小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来了,叹气道:“瞧见了?当真不是吃戏饭的料啊,祖师爷不赏饭!”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老窦给班子拉了一辈子琴。他开口了,我不能不管。”
曹小湘摇头:“若不是看在花老板指点过蕙香的份上,班中也不可能收这个孩子。眼下只能这样,凭他自己造化了,就算是还花家一个人情。我劝你也别花太多心思,白费劲。”
一日课毕,秦梅香领着那孩子回家上药。问他痛不痛,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被打糊涂了。容色也未见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倒是没掉眼泪。
晚上睡觉。秦梅香记起他那屋似是忘了洒驱蚊虫的花露水,提着灯出门,却在窗外听到了一阵细小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在背白天的戏词。背到一半忘记了,要想半天,才能接上。这样来来回回嘀咕了有十几遍,终于把戏词理顺了。又一遍一遍从头到尾地过,不知疲倦似的。声音虽然细微,但是字正腔圆,极为认真。这么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没了声音。
秦梅香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发现南哥儿靠坐在墙边,已经睡着了。
秦梅香把他展平了放回床上,盖上了被子。
盯着那大脑门瞧了一会儿,忽然悄悄笑了。
就这么着吧,他想,都说勤能补拙,想来老话总有它的道理。
花雅南就这么留在了秦梅香身边儿。秦老板因为怜爱他,难免就多用心一点儿,想在科班学戏之余,给他吃点儿小灶。
问他分行当了没有,愣了半天开始摇头。这个筋骨,唱武戏是没指望了。秦梅香听他的嗓子,细细的,气不是很足,这样一来生行和花脸也够呛。反应又慢,唱丑怕是也不成的。可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唱旦就能成了么?杨师父早就有话:长的难看,唱不了旦。
模样是没有的,骨架倒是生得很纤细。可这纤细也说不好是生来的,还是身体不好造成的。
秦梅香愁了好几日,最后狠狠心:既然送到自己身边儿来,自然要教他自己的本行。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孩子也是差不多的。至少眼睛是大的,说不好万一将来老天眷顾,能长开了呢?若实在不是这块料,就让他和小窦子一样去学拉琴。若是琴也拉不成……那就托虞冬荣给他找个能学手艺的地方,学一门手艺。办法多得是,怎么也不会让这孩子以后饿死了。
他自己向来是心定之人。注意拿定了,旁的便都不去想。
从来他们学戏,是什么都要学一些的。然而学也有个先后,南曲,皮黄,梆子腔里,一般都是从南曲入门。因为南曲体系规整,许多其他戏曲都是从中脱胎而来的。
基本功练完了,就是学戏。既然是开蒙,向来从字少音简的戏学起。于是把南曲腔的《天官赐福》,对着南哥儿唱了一遍。
唱过之后,就是一句一句地教。教了六七遍,还是记得颠三倒四。秦梅香是个不厌其烦的性子,倒是也耐得住。若是换了杨清涵,只怕当场就要气得上房。
这样磕磕绊绊,艰难万分地教完了,回去想着吃茶歇一歇。打了个盹醒过来,还见那孩子在院子角落的紫藤架子下头默戏——他是真的肯用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