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 / 2)

臣尽欢 弱水千流 3770 字 6天前

元成朝她翻个白眼,做出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摆摆手,口里说:“算了算了,我大度得很,不跟你计较。”说完眼风一扫瞥了眼不远处的宫道,余光中却映入一个松竹般的清挺身影,立在槐树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容,无声无息。

他半眯起眼细细观望一阵儿,伸手指了指,倚着树干道:“欣和你瞧,槐树底下似乎站着个人,身形看着眼熟,是谁哪?”

阿九闻言一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一眼便觉脑子开始阵阵地发晕。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无,风声是缥缈的,花香也是缥缈的,连带着元成的声音也变得空洞。只有他,安静得像一幅画,面目掩映在树冠的阴影中,无需言语,还是能教她一眼便认出来。

那些努力想被忘却的画面一窝蜂地翻涌上来,浪打浪一般拍击灵台,她匆匆别过头,面上的笑容在刹那之间被漠然取代,眼底唯有的情绪是一丝慌张,然而也是转瞬即逝的,她冷下脸来,顷刻间在身体周遭筑起高高的冰墙,不容人靠近半分。

半大的男孩儿一贯粗枝大叶,元成对这细微的变化毫无所觉,纵身从树上跳下来,随意地扑扑曳撒,狐疑地自言自语,“怪了,愈看愈眼熟,怎么像是……老师?”他唬一跳,转头看向她:“姐你看,那个是不是谢丞相?”

真是阴魂不散,为什么走到哪儿都能碰上他呢?世事无常,她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就这么被坏了个彻彻底底。

心头五味陈杂,细细咂弄却什么也品不出来。阿九思绪有些混乱,只沉了容色一言不发,一个晃神过后再抬眼,那人却已经踏着清风芳草朝她们这方款款而来了。

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试图看清他的神态表情。然而这距离不算远,看他却怎么也不真切。其实也不必看清,那样一个冷心冷肺的人,光是想想也能猜测到他的神情。淡漠的,大定的,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一切均与他没有牵扯。

阿九觉得有些滑稽,天下人眼中以持重著称的谢丞相,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真实的模样恐怕只有她见识过吧。

思忖着,他却已经走近了。日光遥遥垂洒,他双臂上的金蟒面目狰狞得可怖,张牙舞爪,同他面目的沉寂是两个鲜明的极端。

果然同她的想象没有任何分别。无论什么样的事,到了他这里都能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天底下没有什么能令谢景臣动容,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平静得像滩死水,兴不起哪怕一丝波澜,走到三步远处对掖了双手微微一揖,恭谨道:“臣参见皇子,参见帝姬。”

说来可笑,识破他假扮赵宣的是她,莫名其妙被他欺负的是她,如今感到不自在的居然也是她。真是匪夷所思,做坏事的分明另有其人,她迫于无奈只能忍气吞声也便算了,怎么他能做出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却要做贼心虚呢!

这么一想难免悲愤,她咬咬下唇别过头,赌气似看向别处,丝毫不打算跟他打招呼。

元成不明两人中间的渊源,只清了清嗓子朝谢景臣客客气气道:“老师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谢殿下。”他道,直起身来微微侧目,视线不着痕迹从阿九面上扫过去,最终看向皇子,唇畔勾起个淡淡的笑,道:“看来殿下与帝姬相聊甚欢。”

这话听了,没由来教人发冷。皇子没能洞悉其中的弦外之音,一派的不明所以,只好也跟着笑,摸摸鼻子道:“这园子里的桔子早熟透了,我看今儿天气不错,便带欣和姐姐来摘些果子……”说着面色一变,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因皱紧了眉头看向谢景臣,紧张兮兮道:“老师专程入宫来寻我的?莫非皇父那边要查课业?”

阿九片刻也不想同谢景臣待在一起,听皇子这么说,连忙道:“谢大人既然来寻皇子,那本宫也不叨扰了。”说完朝元成含笑道别,便起衣裙便要走。

她唇角一丝浅笑温婉夺目,看在他眼中却莫名地刺目。他面色仍旧平静,薄唇却抿得紧紧的,立在原地,清傲的身姿纹丝不动,她径直从他身旁翩然经过,途径他时连余光的倾斜也不曾有,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她走过了,带起的香风徐徐消散。胸腔里头是突突的律动,前所未有的鲜活,他眸光微闪,右手轻轻摁压心房的位置,生平头一回这样真实地感受到心跳的存在。心口处丝丝发紧,似乎按捺,又似乎怅然若失。这感受有些新奇,并不是什么好的滋味,却能让人记忆深刻。

“老师寻我有什么事?”

皇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如穿云的利箭撕开障眼的浓雾。他合了合眸子复又睁开,侧目看元成,声线微凉:“殿下不必惊慌,臣入宫并不是来寻殿下的。”

这话听得皇子一愣,啊了一声道:“不找我,那老师来找谁?”

“不找谁,臣只是来这儿看看风景。”他的指尖抚过指上的筒戒,半眯了眸子望向远处,又回过身来朝元成揖手,道:“臣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元成看着他的背影挠了挠脑门儿。心道老师今儿是怎么了,说个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先说不找谁,只来看风景,这会儿怎么又成有要事在身了?他挑了挑眉,探出脖子张望,未几又惊讶地瞪大眼--宫道上半个影子都没有,谢丞相这走得也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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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一砖一瓦都匠心独具,独自行走其中,即使只是从巷陌夹道里穿行也让人不自在。也许骨子里对这个地方有种排斥,四方朱墙围成了一个全然独立的天地,禁锢了人的魂魄,左右了人的生死,躲不开的就是身不由己四个字。

身边没有金玉,也没有碎华轩那一众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宫人,阿九面上惘惘的,从水河廊上缓步过去,在望江亭上驻了足。

元成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对皇宫的各处巷道都了如指掌,可阿九不同,她半路出家,在一片红墙绿瓦间根本打不着方向。他带着她一同乱窜,早绕出了她孰知的一方天地,她有些挫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迷了路。

阿九叹口气,顺着石阶下凉亭,一路沿着长廊徐徐前行。方才只顾着躲开谢景臣,这下倒好,挖了个坑将自己给埋了进去。放眼看四处,不知她绕到了什么地方来,周遭居然没什么人烟。

她暗道一声倒霉,停下步子思量半晌,最终还是回过身子沿着来路折返了回去,巴望着能在半道上遇上个宫女太监将她送回碎华轩。

阿九不想见谢景臣,然而老天偏偏不称她的心。她正垂着头缓缓地踱,前方漆彩廊柱后头忽然就绕出了一个人来,修长挺拔的身量像座山岳,挡住了去路,也挡去几寸日光。

映入视野的一双镶金线的皂靴,干净得不染纤尘。她一颗心凉了大半截,没有片刻的迟疑掉头就走,然而手臂被人从后面死死拽住,极用力,捏住她纤细的腕骨,似乎随时都能将她的手捏断。

她不得不停下步子,然而并不回头,只是瞥了眼他钳制她的右手,白玉扳指流转的光华无比流丽,跟太阳底下照着,和人一样的璀璨生辉,将好挡住了她留下的咬痕。她合了合眸子,声音平静,“宫中四处都是耳目,大人自重。”

这话或多或少有几分威慑力,他虽位高权重,毕竟这是皇宫,总有那些让他顾念忌惮的东西。

谢景臣凛眸,终于还是缓缓松开了扣她的手,沉吟了一阵儿才道:“殿下不必害怕,我没想对你怎么样。”

没想对她怎么样?昨晚上虽然没有酿成大祸,可她一个姑娘家,事情到那份儿上也是什么便宜都被他占尽了,他还想怎么样?她气得想笑,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触怒他,只能捏了捏被他箍得发青的手腕看他一眼,语气压抑:“大人握着我的生杀大权,无论如何,我自然都打心眼儿里敬畏您。”

这酸溜溜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是讽刺。他略皱眉,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忽然道:“殿下去而复返,这是迷路了?”

“……”这么丢人的事被他一语言中,她觉得万分窘迫,别过脸去用力摇头,倔强道:“并没有。”

见阿九否认,他眉宇间凝起一层淡淡的薄雾,觑着她寒声道:“堂堂一个帝姬在自家花园儿里迷了路,传出去像什么话,你准备一直在这儿晃悠么?”

这副教训人的口吻听得人不舒坦。他是个天性孤高的人,此时这姿态却扎眼得很,让她没由来的厌恶。淡漠冷傲,仿佛什么都事不关己,什么都能袖手旁观。她烦闷,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她招惹她,又总能在事后装作什么都发生过,觉得好玩儿还是怎么?他能两面三刀游刃有余,以为她就不会么?

十五六的小姑娘将什么都写在脸上,阿九却懂得如何收敛的情绪。她抬起左手撑了撑额头,目光收回来看向远处的垂杨,吸纳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随和,漠然道,“劳烦大人挂心了,想是方才本宫的话没让大人听清,我并没有迷路。”

琵琶袖下的右手握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轮回不断。他是塔轮顶端操纵国运的人,积年累月的斗争与杀戮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自控力惊人,鲜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这时却被她三言两语撩得鬼火起。

这副冷若冰霜的嘴脸是专门做给他看的,同面对元成时的笑颜如花简直截然相反。她迷了路折返回去,是要去找元成送她回宫?相处了不过几个时辰,她时时都对他尖刺倒竖,倒是对个绣花枕头毫无戒心。

他不悦,看她的眼神阴鹜,森然一笑,道:“是么?若臣没猜错,帝姬是想回去找皇子吧?”

她有些疲乏,没什么心思同他争论,只是回头瞥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大人究竟想说什么?我始终记着你说过的话,我的这条命,还有如今拥有的一切全是你给的,也始终谨记着自己是大人的手下,凡事都听你差遣。我对大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这难道还不够么?大人还想怎么样?还想我做什么?”

阿九想不通,这个人和她之间本来简简单单一目了然,主与仆,他捏着她的命脉,她替他办事,如今原本单纯的关系却被搅得不清不楚,真是让人费解。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那一瞬间居然堵得他没了话。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事情的走向似乎发生了某种偏离,与他既定的计划有了出入。仔细想来也觉得怪诞,她是个巧合,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金蝎蛊原来的宿主如果不死,也轮不到她来填补这个空缺。若非皇帝突发奇想设立东缉事厂,她也不会冒充欣和帝姬被他送入内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