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什么意图帝姬不必知道。”他脸色沉下去,视线重新落在她面上,意味深长道:“你只用记住,我所言非虚句句属实,这就足够了。”
心口一阵一阵发堵,喘不上气似的难受,教人苦不堪言。阿九合了合眼,转过头捏眉心,唇畔笑容苦涩:“所以你算是好心好意么,专程来提醒我不要受人蒙骗,提醒我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她从不知道自己挖苦人这么有一套,竟然噎得那人半晌无言。好一会儿,他才终清了清嗓子说:“我姑且也算好心好意,你非要这么想……也不是不能够。”
忽然感到疲累,从心头窜起来,直直蔓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她垂下眼帘,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殿外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含严霜,“三殿下不请自来,着实令我惶恐。”
辨别出这个声音属于谁,于阿九而言甚至不消片刻。原来这人就是周国的三殿下,那个要用大军换一只蛊虫的皇子。
然而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颗心沉入谷底,似乎再也没有浮起来的一日,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抬眼看,殿中居然空空如也,不远处窗扉洞开,那位不速之客已经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回过身,毫不意外地看见谢景臣,一身月白的曳撒在夜色里也仍旧夺目。高高在上俯视众生,那副阴寒的面容像倒退回了许久前,又变得只可仰望,难以触及了。
即使心里早有准备,可事实被人剖开,这么鲜血淋漓。她心头说不出的难受,尽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难受。
之前已经做好打算了,既然已成定局无法更改,就让一切都回到过去,彼此没有牵扯,没有关联,她继续当假帝姬替他养蛊,他也自有他的阳关大道。紫禁城那么大,想避开一个人其实容易得很,只要不想见,就不会相见,因为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
无计可施,索性装作若无其事吧,不去搭理,不说话,就像还在相府时那样好了。
阿九呆立了会儿,很快旋身跪在了蒲团上,也许因为疲乏,她的背脊显得有些弯曲,身子往后坐在腿上,影子在烛光下被拉扯得很长,愈发瘦弱无依。
她态度冷漠,教他莫名有些慌张。走到她身侧,曲起条腿蹲下来,他的双手拢上她孱弱的肩头,柔声道:“太后又给你添堵了?”
听他的语气,看来还以为她被蒙在鼓里吧。阿九面无表情,稍稍挣了挣,光影似的从他怀里离开,站起身退到了一旁,寒声道:“自作自受,我甘愿受罚。”
“你怎么了?”他踱步朝她走近,皱着眉头略思忖,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双目之中霎时布满冰雾,沉声道:“燕楚叽对你说了什么?”
她表情淡漠,“我与三殿下相谈甚欢,他的确将什么都告诉我了。包括大人的身世,与太后的关系,还有问周国借兵以图皇权……现在我想问大人一件事,还望大人如实相告。”边说边抬眼觑他,声线柔婉妩媚,眸色却是一片冰凉:“大人曾说爱我,若这天下一定要我拿性命去换,大人还要么?”
他没答话,目光落在她身上,挣扎或彷徨,倒是复杂难懂了。她唇畔扬起来,牵染出一个优雅的笑,转过身走向窗前,脚步从容,面色淡然,心头却像已经滴泪成霜。
“大人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全明白。”她说,“请回吧。”
59|4.13毒家发飙
这时候,多说是错,说多是劫,顶好就是两相沉默。人在伤心时,话语就像是锋利的刀剑,字字句句都能伤人,扎进去,便是往心口上戳个血窟窿,有汩汩的血泪冒出来。流不尽,像斩不断的哀思愁绪,会漫天盖地将人淹没。
阿九请他走,说完之后再没开过口,故作镇定地看窗外,努力忽视背后的存在。
很久都没听见有脚步声,显然,他没有离开。殿中太安静了,安静得连他的呼吸都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平稳而轻浅,在这空荡荡的佛堂中响起,有种超然入定的意味。
鼻头很酸,酸得眼睛疼,眨几下就有水珠子流出来。她抬手捋眼角,湿漉漉一片在指掌间,滑入口中,有种淡淡的苦涩味道。意识到那是眼泪,她心头涌起莫大的悲凉。活了整整十五年,她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回可算是丢人丢大发了,竟然为了个没心没肺的男人哭,出息!
她想忍住,可不知为何,越想越觉得难过,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往下落。为什么呢?心口那地方真疼啊,像被人用斧头砍,用尖刀刺,他不回答,其实比什么回答都更让她难受。
背过身不去看他,可是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沟壑纵横全是他的脸。笑的不笑的,千百张汇集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阿九死命地要紧下唇,竭尽全力将泪水往眼眶里头逼,可是收效不大,最后一个不慎呜咽出声,于是陷入一场收不住的嚎啕中。
男人通常招架不住女人的眼泪,他从没见过她哭,还是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居然有些慌张无措。走过去抱她,喉头沙哑,清凝的嗓音也显出几分粗粝,语调艰涩:“事情并非全如你听到的那样,阿九,我不会让你死。”
他从后头圈住她的双肩,双手在她心口的位置交叠,脸颊贴上她的鬓角,有种难分难舍的味道。鼻息间是熟悉的芬芳,他的呼吸就在耳畔,熟悉得让人心悸,她合了合眼,反身狠狠将他推开,“大人不必再骗我。锦绣江山当前,一个阿九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说出来,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抬起手捂住嘴,生怕哭的声音太大招来旁人,眼泪不住地往下滴落,顺着下颔滑入领口,将衣领的位置都打湿。
她推得狠,拼命似的,使得谢景臣脚下一个趔趄。他蹙眉看她,头一回感到莫大的无助。其实也怪他自己大意,早前便得了消息,周国的燕楚叽潜入了皇宫,若是他有所警觉,绝不会让他找到她这里来。那个该死的皇子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现在她成了一根筋,已经全然听不进他的话了。
他拿手发力地揉摁眉心,懊恼道:“不过一个陌生人的一面之词,就让你深信不疑么?燕楚叽诡计多端狼子野心,你就没想过他是要利用你?”借助大周夺位,这是兵行险着,稍有不慎便会将这锦绣山河拱手送人。燕楚叽这样挑唆她,必定另有所谋。
可是女人这时候,和她讲道理是听不进去的。阿九只是冷笑,“说到诡计多端狼子野心,天底下谁比得过大人您呢!”
他不死心,还是要上前来拉她的手,攥紧了,不由分说便将人往怀里摁,却引来她激烈地反抗,死命挣扎道:“事已至此,大人何必再来招惹我?迟早都要拆分开,趁着现在你投入还不多,赶紧抽身吧!否则只会是无涯苦海!”
“若要抽身,仅仅只是我么?”他的声音冰也似的凉,寒透人三魂七魄,“你敢说自己不爱我么?”
“……”她似乎被受了极大的震惊,回过味后泪意更加汹涌。可能真像金玉说的那样,她也是喜欢他的,可是那又如何呢?这样的情形,即便她对他也有情,又有什么意义?徒添另一人的伤悲罢了!
阿九想维护自己的尊严,所以决定死都不承认,用力摇头道:“大人究竟是自以为是还是太自作多情,我何时说过爱你?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她哭得惨烈,说起话来连口齿都不甚清晰。他仍旧不放手,铁似的双臂箍得她喘不过气,唇贴着她耳际咬牙切齿道:“一厢情愿?那你哭成这样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我么?”
她哈哈笑了两声,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抽泣道:“大人以为我是欣荣帝姬么?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该爱你么?”说着稍停,双手在身侧用力地收握成拳,浑然不顾指甲陷入掌心鲜血淋漓,“我的命数将尽了,难道连哭都不能么?我觉得自己可怜,难道不能为自己哭么?”
原来是为自己哭,亏得他手足无措半天,合着根本不关他什么事!谢景臣气得胸中胀痛,目光忽然就落在了她的脖颈处。
这个女人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不管不顾。他气昏头了,所有将手掌游移过去,感受到脆弱的脉搏就在指尖跳动,逼近她的脸,狠声道:“花灯节那一日,还有昨夜,你的种种情态怎么解释?”
听见她说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他问这话的口吻听上去万分滑稽,四处搜罗她对他也有情意的证明,像在祈求怜悯。
然而女人狠下心来比男人更铁石心肠。她被扼住喉咙,被迫将头仰得高高的。这样的角度,目光将好落在他的脸上。佛堂中的光火不知何时熄灭了,他的面容显得阴冷异,她用红肿的双目望着他,沉声道:“大人阅人无数,连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分不清么?装的,全是装的,是为了让你对我情根深种,舍不得我死,替我取出金蝎蛊!”
果然一字一句都在往心窝上插刀子,教人痛不欲生。装的?好得很,全是装的,看来过去都是他小看了她,她人前做戏的功夫何止了得,简直是出神入化!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原来都是为了让他替她取出蛊虫。
谢景臣唇边勾起个冷笑,双目骤然赤红一片。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早早对她表露心迹,没想到却换来她的另有所图,真是个可恶的女人!怒火翻涌,他收拢了捂住紧紧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寒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她一张小脸渐渐涨红,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是、全是真的,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你……”
心头这滋味,痛得像刀搅,一刀刀将血肉都捣碎成沫,沉入冰冷的湖底。他恨透了,恨不得一把捏死她,“你的这条命是谁给的?五年前若不是我,你早被一帮子乞丐凌辱至死!是我将你养大,给了你如今的一切!”
“所以呢?”她居然疑惑地问他,“我就必须爱你么?你救了我,我自然此生都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我也报答你了,入宫,养蛊,甚至连性命都要赔进去了,还不足以报恩么!”
她这么问,竟然令他无话可说。他堂堂一朝丞相,这辈子能可笑到什么地步,恐怕都在今晚了。他像疯了,扼紧了她的脖子,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的命是我给的,我随时都能收回去,说你爱我,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这副癫狂的模样教她心都揪起来,她痛苦地合上眼,眼泪往下流,落在他手背上,从温热到冰凉。为什么要这样呢,命盘是早写好的,注定了结局,她们不会有好结果。燕子矶分析得一点错都没有,只要他还图谋皇位,她就必死无疑,他会为了她放弃江山么?
不会,其实不会,他的前半辈子都在为这桩事拼命,临到头了,只差最后一步,怎么可能轻易放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