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是因为圣上倚重锦衣卫,二则是他办事沉稳,不留马脚。更何况这世道上没有不吃腥的猫,谁不知道京官心黑?先办了再查,保准弄不出个冤假错案来。
见他说的胸有成竹,君澄叹气道:“大人心头有数便好,是属下多虑了。”
只不过他还是隐隐担忧,自打和卫夕变得稔熟后,指挥使的微妙变化全都被他收进眼底。他们干的是刀锋上行走活,一旦心软了,便是难以愈合的致命伤,即便是在京城呼风唤雨的指挥使,也不能免俗。
沉默须臾,清冷的穿堂风灌了进来,官阁前的熏炉里随之跳起了橙红色的火焰。
牧容站起身来,抖了抖曳撒走下官阁,经过君澄身边时,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和煦笑道:“走吧,去诏狱会会王骋,万一吐口了,说不准儿还能端掉大半蔡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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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落荒而逃,卫夕压根没想起来问李同知人在哪里。她对衙门还不太熟,转悠老半天才找到李言。
三月未见,李同知依旧是老样子。萨顶顶有个歌叫《自由行走花》,她觉得李言就是一个“自由行走的衣裳架子”,雍容的飞鱼服裹在他身上像唱大戏的,走起路来衣抉飘飘。
卫夕揖了个礼,将怀里的折子全数交给他。离开的时候她还颇为同情的瞥了一眼,这朝廷里还真是抠门,怎么不给他做的合身点?这人都年过不惑了,还能再长个子不成?
今儿的阳光很暖和,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她稍稍放慢了脚步,半眯起眼睛享受着冬日暖阳的沐浴。
路过一廊子的时候,阴凉的地方结了冰碴子,卫夕只顾着惬意,稍不留意踩到了上头,失重的感觉让她登时回过神来,然而未时已晚,人已经一屁股滑倒在地。
“嘶——”
尾椎上的刺痛让她倒抽了几口凉气,正巧有几个手扶绣春刀的锦衣卫路过,原本是不苟言笑的面色,瞥她一眼后全数破了功,哧哧地笑了出来。
笑毛线,也不知道过来扶扶她。这么冷漠,说好的同事情呢!
卫夕嘬嘬牙花子,起身的时候踩到了曳撒下缘,再次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么一来,她对飞鱼服的所有爱慕全都被负面情绪蚕食殆尽。这么罗里吧嗦的衣裳,不小心就会刮了蹭了,牧容他们到底是怎么穿着打架的?
好不容易才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她呵腰捡起掉落在地的乌纱帽重新戴好,拍掉曳撒的灰土,扯了扯略微干涩的唇瓣,摆出一副明媚脸,这才走进衙门正堂。
死死抱住对方大腿原则第二条: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一定展现较为完美的一面给对方。
然而她很快就敛了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衙门正堂空空如也。官阁之上的人早就不知去向,后头气派不凡的乌木雕镂清晰地撞入她的眼眶——
形似巨蟒的飞鱼腾空越海,面向狰狞,单看一眼便让人不寒而栗。
人去哪了?卫夕攒了攒眉心,在正堂转悠一圈,也没见牧容人影儿。这男人真是的,出去也不跟她说声,这下可好,下一步她该去哪?留在正堂闲着,还是……
迟疑半天她还是忿忿地寻出了门,四下一打听,原来牧容跟君澄去了诏狱。这倒是让她有些犯了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诏狱那地儿她是进去过的,里头阴森森的,满屋子血腥味,光想想都让她浑身难受,委实不想去。可第一天上任,她总得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偷懒磨滑什么的万万不可。权衡利弊,还是鼓起胆量朝诏狱走去。
诏狱在北镇抚司,离衙门正堂并不算太远,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找到了地方。
单层的歇山建筑上铺黑色琉璃瓦,映在暖阳下闪着熠熠荧光,飞檐下的乌黑牌匾上书“诏狱”二字,精钢铁门大敞,青天白日里就感受到了里头传出来的死亡气息。
莫名的心慌席卷而来,她的手心里溢出一层薄汗,稳了稳心神,这才举步朝里头走。门口守着锦衣卫面色凝重,瞥她一眼后并未阻拦。刚跨进大门,囹圄里弥散的冷气便将她紧紧锁住,还夹杂着一股潮湿发闷的怪味。
她搓搓鼻尖,厌恶的蹙了蹙眉,拐了几个弯儿后眼前豁然开朗,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了。
审讯室的墙上贴着乌黑的精钢挡板,上面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刑具,正前头的十字桩上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男人,身上的中衣浸满了暗红的血迹,结痂的伤口粘着衣料,单看一眼就觉得很疼。
诏狱里的开窗很小,铁黑的火盆里燃着熊熊烈焰,火光射在那人虚脱浮肿的半边脸上,登时显得人不人鬼不鬼。
不知这又是在审问哪个倒霉鬼,卫夕惶惶地喘了几口气,眼神急速寻睃一圈,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牧容。他被十几个锦衣卫簇拥在中间,手撑着下巴坐在圈椅里,清冷而肃杀的眸光直直落在那人的身上。
有些胆寒战栗的心脏顷而安定了一瞬,她未及多思,提起曳撒蹑手蹑脚的站到了牧容的身后,而他似乎没有留意到她,连头也没转。
“王大人,本官再问你一次,那一万两开浚银到底去哪里了?”牧容敛起眉心,深邃的眸子里裹挟出内敛的锋芒。
这年夏天的雨水不太充沛,南方怀安一带的运河淤塞,阻碍了南北漕运。光宏帝接到上书后,即刻派工部尚书和都督前去考察,经过都水清吏司核算后,批下五万两白银,刑部侍郎先后征发多地民丁共计六万余人开浚。
财力和人力都能跟得上,开浚进度一直都在预想之中,谁知前不久,工部尚书公开弹劾都水清吏司的郎员外王骋,那五万白银从他手中流转,不知不觉竟然少了一万两,开浚也因为资金匮乏陷入了停滞。
光宏帝向来痛恨对贪官污吏,当庭震怒,责令锦衣卫火速追查,缉拿不法之人。
事情败露后,身在怀安的王骋想要上吊自杀,被破窗而入的锦衣卫当即带回京城审讯,然而好几天过去了,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怀安那边也找不到线索,这边的王骋又是个嘴严的,方才动了鞭刑,牙口竟然还紧得很,一门心思只求死路。
牧容不是个耐性大的人,若不是这王骋身为蔡昂的门生,他断然不会陪他玩这么久。王骋为人老实,又是区区一个从六品,如今胆敢挪用一万两工程款,背后定是有人指使。只要他吐了口,十有八-九能重创蔡昂一把。
然而,王骋的回答依然是那句话,“我花了……”
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锦衣卫打掉了他的牙,说话声音呜呜隆隆的,不时往外喷着血沫子。
卫夕直勾勾的盯着他,那血让她全身发酸,五脏六肺都跟着翻腾起来。
“你花了?”牧容直起身来,冲他挑了挑眉梢,一针见血道:“你家中只有一房妻子,为人又是个朴素的,这么短的时间,敢问这钱花到哪里去了?”
王骋抬起混沌的眼睛,张了张口,好半天才道:“嫖了。”
牧容不禁失笑,“你倒是个好兴致,嫖个娼妓都能花掉一万两白银。”玩味的眼神在对方身上稍一打量,他脸上笑意更浓,“王骋,你这书生身板,也不像是个能打会战的。”
他话里带着揶揄,卫夕垂头剜他一眼,明明是这么严肃的场合,这货脑子里偏要想些十八禁……
嘁,全世界就你能打会战!
诏狱一下子陷入了死寂,牧容不动声色的凝他久久,面色愈发阴沉。就在此时,君澄疾步走进了诏狱,稍稍瞥了一眼卫夕后,伏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卫夕狐疑的看向两人,只见牧容面露惊愕,浓淡相宜的眉尖压成了一条线。末了,他起身走到王骋跟前。和他一比,王骋显得瘦削不少,耷拉着脑袋,也不看他。
“王骋,你当真认为闭上嘴本官就找不到那一万两白银了吗?”牧容垂下眸子,饶有趣味的盯着他的猎物,曼声问道:“你有一个外室,名唤柳烟,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两人被你安置在京外的宅子里,对吗?”
他的话终于起了效用,奄奄一息的王骋像是突然被触及了爆点,嚯地抬起头,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神如若薄削的刀片,直直剜向牧容:“姓牧的你有事冲我来!要是敢碰他们一根毫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逞一时嘴快毫无意义,瞅着牧容似笑非笑的表情,王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不再凌厉,一霎变得语无伦次,“不……我不认识他们,你弄错了……”
王骋的反应如此激烈,正巧印证了牧容的猜想。心头霍然开朗,他掰起王骋的下巴,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一月前,你的妻儿消失在宅子里,对不对?是谁拿他们的性命威胁你,你只要说出来,本官自会给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