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树如今长大了,不好再像以前那样玩笑胡闹,何氏深闺幽居,寂寞中又增添了孤僻古怪的脾气。两个人本是极亲近的,相对无言地坐了许久,心里都颇为伤感。顾庭树最后站起来:“姐姐多保重身体,我过几日再看你。”
何幽楠略提起一点精神,掀开薄被坐起来,只穿着雪白色的罗衫长裙,柔声说:“我送送你。”顾庭树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转过身,低声说:“有劳。”
何氏手里提着一把灯笼,递给顾庭树,两人指尖相接,顾庭树的手背被尖细的指甲轻轻划了一道,他心里一动,见何幽楠肤若凝脂,身如蒲柳,一股幽幽的香味从她身上传来。顾庭树一时间心潮澎湃,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半晌才道:“我过几日再来,保重。”
东篱居竹影摇曳,灯火黯淡,主人丫鬟俱沉默不语,宛如枯木古井一般。顾庭树离了这幢院落,才倍感何氏生活的寂寥和萧条。他想:她不能永远过那种生活,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总有一天……顾庭树想到这里,便止住了这漫无边际的思索。这种空想没有意义,毕竟,他只是这种深宅大院里的小少爷而已。
回到他自己的庭院,大老远就听见丫鬟们嘻嘻哈哈的声音,白天她们被申斥了一顿,然而不到半日又欢喜热闹起来。见少爷回来,大丫鬟红云走过来道:“热汤已经准备好了,少爷先去沐浴吗?”
顾庭树嗯了一声,跟红云一起进屋子里,屏风后面果然放着一个大木桶,桶内热气缭绕,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草药。红云伺候他脱衣服,顾庭树却忽然摆手说不用,叫她出去。红云脸颊一红,见顾庭树已经比自己的个头还要高了,便含笑离开。顾庭树却又忽然问:“怎么没见公主?”
“大概是出去看花了。”红云猜测道:“傍晚的时候我们说池子里的荷花盛开,她问了几句就出去了。”
顾庭树也没有在意,自己脱了衣服跳进浴桶里,在草药的气息里闭目养神。丫鬟们坐在台阶上做刺绣,唧唧咕咕地说着其他丫鬟的闲话,又谈论谁的首饰好,谁的衣服新潮,谁的丫鬟不检点跟主人私通。
灵犀手里握着一把荷叶,慢悠悠地从外面进来,她个头小,又是从墙根溜进来的,旁人都没瞅见。她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就好奇地凑了过去。
顾庭树正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冷不丁睁开眼睛,见一个大脑袋正撑在浴桶边缘,好奇地打量着他。顾庭树吸了一口冷气,慢慢调整姿势,愠怒地看着她。
灵犀两手扒着浴桶,踮着脚尖往里面看,一只手抓着草药,放在鼻端闻了闻,开口:“不好闻。”
顾庭树扶额,无奈地说:“治病的。”
他在军中训练,筋骨肌肉经常受伤,他的教练师傅恐他年纪小小落下病根,因此给他寻了极名贵的药方叫他经常浸泡此汤药。据说一些东洋武士自小用这种方式训练,成年后筋骨应如钢铁,刀枪不入。
灵犀下意识地塞进嘴巴里咬了一下,发觉并不是茴香、八角一类炖肉的香料,只好吐了出来。顾庭树未及发火,她又骤然出手,把水面上浮着的草药全拨到一边,隔着一层水,好奇地欣赏顾庭树的裸|体。
顾庭树脸颊微红,僵持在浴桶里,这会儿不知道是该叫人还是该沉默,他轻轻地抬手,赶虫子似的把灵犀推到一边:“灵犀,出去。”
灵犀宛如瞧见了西洋景,不依不饶地凑上去,张大嘴巴,瞠目结舌的样子:“哎呀,这个这个……”
顾庭树捂着她的嘴巴,恨声道:“闭嘴。”
灵犀慢慢动了动眉毛,好容易才冷静下来,又叽叽喳喳地问:“男人的身体都是这样的吗?”
顾庭树没好气地说:“也不一定,大同小异吧。”
“好好奇哦。”
顾庭树瞪了她一眼,慢慢说:“趁早收起你的好奇心吧,除了我,你这辈子都没机会、没可能、也绝不被允许看得别的男人。”
灵犀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才不稀罕。”腰肢一拧跑跳着走了。
灵犀自来到顾府,宛如从娘胎里出来的幼兽,对天地万物都充满了好奇心,又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夜里丫鬟们都熟睡了,她拿着一本诗经叫顾庭树给她讲解。顾庭树心情不好的时候有可能把她轻揍一顿,强迫她睡觉,心情好的时候则把她搂在肩膀里,柔声细语地讲解。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是说男子若是坠入私情,尚可以从中摆脱出来,若是女子有了私情,便很难解脱。”顾庭树说完,见灵犀一脸懵懂的样子,就指着她的脑袋说:“你是女人。”又指着自己:“我是男人,懂了吗?”
灵犀仰着脸看他,忽然小声问:“你坠入爱情中了吗?”
顾庭树一愣,然后板着脸:“关你屁事。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
灵犀一脸悻悻:“依我看,男女之情哪有大米饭重要呢?”摸了摸肚子,躺进棉被里睡了。
☆、好同学坏同学
顾庭树并不是个好老师,胡乱教灵犀读了两本诗书,就忙着跟自己的伙伴玩了。灵犀如今开启了心智,越发地求知若渴,对着一大堆不认识的字唉声叹气。最后终于捱不住,大着胆子跟顾太太说自己想去学堂读书。
顾太太心里冷笑了一声,面子上恭恭敬敬地:“学堂里都是男人,公主千金之躯多有不便。若是公主想学识字,其实可以找你大嫂,她是书香门第,连将军都称赞过她的才学。”
灵犀心里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她出身卑微,颇能感知旁人的情绪,据她观察,顾府上下,最不待见她的人,就是大嫂了。
灵犀硬着头皮去了东篱居,何幽楠听了她的来意,态度同样很恭敬:“我虽然识得几个字,却难等登大雅之堂。庭树少爷学问渊博,你二人又是夫妻,何不师从于他?”最后几句话颇为冷硬。
“前几天他还肯教我,现在忙,就不管我了。”灵犀轻声抱怨道。
何幽楠坐在棋盘旁边,沉吟许久,才开口道:“公主的吩咐,我本不该推辞,只是我最近身子委实不舒服,精神又倦怠得很,劳神费事是小,耽误了公主求学就是大罪了。”
灵犀见她把话说得弯弯曲曲,总之是想办法拒绝自己,当下心里气恼,也没有再说什么,甩手就走了。她穿过花园一路回来,头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心中不禁非常懊丧。想她在深宫十数年,虽然吃住寒酸受人冷落,可也从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人。今日偶然为一件小事去求旁人,忙碌了一整天,却碰了一鼻子灰。
灵犀一肚子委屈愤怒没处讲,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丫鬟们正在院子里摘花说笑,见公主回来了,纷纷行礼问安,灵犀见满院子的花被摘得七零八落,便有些疑惑。丫鬟红云回禀道:“前几日蓝将军的爱妾来府里玩,见咱们院子里的玫瑰花生得好,便赞叹了几句。因此太太吩咐摘几朵好看的给她送过去。”
灵犀盯着乱糟糟的花园,感觉有些受辱,蓝将军是顾将军的属下,自己是凌国公主,难道还有拿公主的东西去取悦臣下的吗?但是她一向不惯与人争辩,看了一会儿便独自回屋了。
卧室里有一个小丫鬟在清扫桌子,灵犀把她赶出去,自己趴在一堆锦缎被褥里,长叹了一口气,伤心的想要落泪。其实只是一堆无聊的琐事,并没有太多沉重的哀伤,灵犀哭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抱着棉被发了一会儿呆,又睡着了。
丫鬟们听见屋内的动静,吓得不敢吱声,静悄悄地守在外面,一直到掌灯时分顾庭树回来,这才赶紧簇拥上去禀报。顾庭树先是训斥了几句:“公主不是那种小性儿的人,这件事不准传出去。“自己走进屋子里,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果然瞧见床上窝了一小团,顾庭树走上前去,慢慢把她推醒。
灵犀眼皮微肿,一张粉脸泪痕俨然,她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坐在床边发呆。顾庭树见她这个样子,语气更柔和了一些:“为了几根树枝子哭成这样?蓝正臣跟我母亲是表兄弟,因此母亲待他的妻妾格外厚待。你若喜欢玫瑰,我叫蓝家给你送一车过来赔罪,怎么样?”
灵犀有些不好意思,撅着嘴巴说:“谁为那种事情生气?!”不自觉地抽泣了一声,还是很委屈的样子。顾庭树这会儿肚子饿了,没精力断案,于是招呼她吃饭。吃过饭后,灵犀才细声细语地把白天的事情讲了一遍。这回顾庭树倒是没有评价母亲和何氏的做法,只简单地说:“你要读书,以后跟着我去学堂就是了。”把红云叫过来,吩咐道:“把公主的书包整理好,再找个伶俐的女孩子给她当书童。”
灵犀睁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直到红云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又领着一个叫秋儿的女孩过来,说是伺候公主读书的。灵犀跑到顾庭树身边,感激并欢喜,但是无以为报,只好连声道谢:“庭树,谢谢你。”双手抱拳,连连鞠躬。
顾庭树把她拉过来,叫她如何跟师长行礼,又说:“往后读了书,就不要直呼我的名字了,你我名分上虽然是夫妻,但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也是当得起的。”
灵犀乖巧得很,眉眼带笑,甜甜地喊:“哥哥,哥哥!”
爬上床之后,灵犀也不再缠着他讲史书,而是攀着他的肩膀道:“哥,你累不累,我给你锤锤腿。”顾庭树有点不好意思,情理上是不该劳烦公主伺候自己的,他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嗯,你给我捏捏肩膀。”
灵犀果然动手给他揉肩膀,又很狗腿地巴结他:“哥,你待我真好,以后我长大了,一定孝敬您。”
庭树觉得好笑,问道:“那你要怎么孝敬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