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1 / 2)

南禅 唐酒卿 3000 字 25天前

净霖仰头,云雾被疾风吹散。他张大了眼,澄澈的眸中映着威风凛凛的身形,那庞然巨物使得他甚至微微张开了口。

“是龙啊。”净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他抬起双臂,不合身的袖袍被风吹拂飞动。他仿佛在这巨影之下,随着这风,也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

“你要学着做一个人。”真佛说,“他也要学着做一个人。欲念是转瞬即逝,却又恒古不变的东西。净霖,你见得他遨游天际,你便会生出欲望。你终将追随本心,踏上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你们皆是这天地的变数,来日你会明白,‘想要’本身便是苦楚。”

净霖在舟上追了两步,摇摇晃晃地看着苍龙纵身消失。他还仰着头,却问道:“苦楚是什么?”

“是人之味。”真佛答道。

“尊者也尝过苦吗?”净霖好奇地问。

真佛闭眸不答,小舟继续前行,他这样枯坐在天水交错中,似乎万物不侵,仿佛百欲不受。可是当他张开眼,灰色淡淡,流露出千般困惑与痛苦。

“我……”真佛怔怔地停顿。

水中扑通地跃出条锦鲤,将涟漪搅得混乱。他那日坐到了池尽头,也没有再回答净霖这个问题。

“吾乃天地。”

追溯轰然破碎,净霖捆手跪在座下。他说:“此乃笑话。”

真佛高居座上,用着九天君惯用的面容,撑首时一只眼能看尽净霖的过往。他闻声一笑,说:“你从何处来,你将往何处去。为父都知晓。”

“你知我从何处来。”净霖霎时抬头,“你不是尊者。”

“我是。”真佛双眸一黑一灰,慈悲与冷酷并存于一张脸上。他便像是黑白杂糅之物,连每一个笑都截然不同。

“你立于世间千百年。”净霖说,“你可曾尝过苦楚?”

“我闭眼时人生,我睁眼时人灭。天地万物生死皆在我弹指之间,我一眼能望尽天下前尘,我另一眼能洞察天下将来。无人能在我面前遁形,我口中是天下之苦。我尝过苦楚,并且远比你明白的更多。”

“你若为天地。”净霖说,“何必养我?”

真佛的黑眸冷漠,灰眸却缓闭起来。他以单眼盯着净霖,语气无情:“我不曾想养过你,你是这天地间最该死的东西。你那剑锋自出世以来便是场劫难,你能杀人,也能杀神。”他说着,灰眸却又颤开,愧疚化在其中,声音也变得温柔,“这是骗你的话,我本该好好养着你。净霖,净霖。”

净霖察觉怪异,说:“你到底是……”

黑眸突地露出冷色,真佛古怪地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说:“我是你父亲。”

“你是九天君。”净霖皱起眉。

“不。”真佛的灰眸又闭了起来,他探下身,在明珠摇晃中,残忍地说,“我说,我是你父亲啊。”

净霖骤然面无血色。

真佛屈指虚描着净霖的眉眼,快意道:“你本就是神诞之子,是欲念而合的孩子。你与你的母亲长得这般相似,她屡次避过你,你竟毫无察觉。乖净霖,你天生是为父的剑。你生长至今,我功不可没。吾儿吾儿,你们兄弟众人,我便只爱重你啊。”

净霖猛地挣扎起来,梵文幽亮,这空荡荡的大殿间只有两个人的对峙。净霖觉得血液凉透,他在片刻中头脑一片空白,忽然垂首呛出血。

“我曾布衣化斋至京都。”真佛冷冷地收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净霖,“时正四月芳菲天,江面平舟载红袖。你母亲赤足拎花枝,诱我坠入软红尘。于是便有了你,她神躯尊贵,本不该承着俗物,可笑她又割舍不下,一意孤行生下你。她生了你,便知你的不同,天地劫难都源于你。”

净霖额头抵着光滑的地板,他哑声:“胡言乱语!”

“你心中怀剑,是孤寂命啊。”真佛抬脚碾下净霖的肩,寒声说,“你掌中那慈悲莲,便是为父给的东西。你生于世间,便是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坠入欲望的罪行。欲念乱心,阻我大业的人果真是你。你天生便要杀父!枉费我那般爱重,悉心栽培,你竟毫不感恩!”

真佛忽地踩下净霖的肩胛骨,使得净霖头叩于脚下。他黑眸间既放纵恣意,又狡诈晦涩。

“你该死啊。你该死!”

净霖额撞于地,他背部顶着巨力,连双膝都在颤抖。

“你知道自己如何活下来的吗?”真佛俯首,阴森地说,“佛珠两只定情物,你吃了它,这是我赏的命!你本该死干净,可她偏要渡你一回——她不仅渡了你,她还渡了那条龙。为着你,她便要与我反目为仇,她将那佛珠换成了命。这女人何其该死!我才该是她的天。她那般诱惑了我,却又这样背叛了我。你说,这难道不是你的错?”

净霖背部剧痛,他额间被撞破了口,在地上蹭出凌乱的鲜红。他似是已然乱了心,竟然一言不发。

真佛在净霖的隐忍间得到了乐趣,他越踩越狠,看着净霖溢不出的呛血。真佛暴躁地踹翻净霖,他抬指压下无尽重力。

净霖身间锁链“哗啦”巨响,双肘重磕于地,被踩下的去的肩背仍然挺起。这重力如同座山,要将他压趴了压服了,可是他吞咽着喉间血,撑着的地面滴砸的都是汗水与血珠。

“你这一世活得难看。”真佛绕着净霖,说,“杀父,杀手足,杀无数,还将欲望寄于一条龙。”

他用脚尖翻过净霖。

“本想你绝欲而生,能成为天地杀器,不料你却宁愿与条龙苟合。耽于淫欲最为无耻,荒于情爱便是大错。你到底是什么?你不是人,你也不再是把剑。你成为废物一个,即便我如今想要怜惜,也找不到缘由。”

链子霍然拽起,真佛拖起净霖。

“你如今唯一的用途便是立名,我召三界共审你这杀父怪物,从此天地各处都将立碑著写你的恶名,你该死于万众瞩目之下。”

净霖双手手背划痕交错,他掩不住血涌,身上踏痕狼狈,再也不是居于云端的临松君。

“你母亲已死。”真佛忧郁地勒紧链子,“这一回谁能救你?”

净霖喘息不上,脚下却猛地抬踹而起,接着双腕间的梵文链拖挂住真佛的脖颈。真佛身一弯,便被净霖扭掼于地,净霖死死绞着链,两方都欲要对方死。

真佛面露痛苦,净霖嘶声说:“我生而无父!”

真佛被绞得面色涨红,净霖喘息着,觉得身体里某一处紧绷已然崩塌,癫狂与狠厉并驾齐驱。他指尖在抖,倏地将人头摁在地面,狠声问:“苍霁在哪里?”

真佛喉间哽声,扒喉不语。

净霖就拖起人砰地撞下去,他濒临失控般地问:“我母亲是谁?”

真佛如他先前一般一言不发,这空殿里骤然响起重砸声。净霖齿间渗着血,他这一刻像狼像豺像这世间一切的凶恶。

真佛忽然撑住身,面上的痛苦一瞬化作疯癫,他哈哈笑起来,对净霖说:“你生而无父?你看看你此刻,你分明是我!你这双眼再也不比曾经,你是恶,你是一切杀欲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