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纽世界·回复(14)(1 / 2)

圆月如镜,黑夜如匹,暮春三月,

樱吹雪。

莫翰站在一个少有人路过的偏僻园子里,清冷的月色似乎隔绝了一墙之外的所有鼎沸人声,圈出了一个僻静的天地,连街边阁楼上高挂的红色灯笼们,似乎也照不进来一丝暖色暧昧的灯光。

灯红酒绿,锦色交织,在明治天皇力图改革维新之后六十年后,人们愈加放纵自由。

这里是星洲花之里,青城。

在这条胭脂味浓重的花街上,生活中似乎从没有日光的存在,每晚只在夜色降临的时候,才会亮起一盏盏红绸子扎起的灯笼,寻欢客挤压着街边的小贩,试图让目光在道中的花魁身后迤逦的锦缎和服上多留几刻,几乎街边的每一家妓馆都宾客盈门,酒气混合着脂粉香气,几乎流淌出一条实质般的色龖欲河流。

莫翰就刚从这样一个销金窝里脱身,他不是星洲本地人,或者确切地说,他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他身上带着更多的是另一个国度的血脉。

莫翰是来谈生意的。

就算来星洲经商多年,说着流利的语言,有着完全融入当地传统的衣着举止,这些都改变不了他对一些特色的反感。

酒,三味线,女人。

离了这些声色,似乎就无法谈成任何一桩哪怕再正经的生意。

莫翰活了二十年,哪怕是从小就和着自己的父亲,看着他在酒席里推杯换盏,与身上倚着不同的,但都穿着艳丽的女子与客人打交道,还是习惯不了这种靡丽的场合。

也许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什么东西吧。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荒凉的庭院。

应付完生意伙伴,莫翰就推开了试图靠上来的华服女子,自己随意的走到了一个人静的地方,想等酒醒一醒,再回去。

意外的,这几无人迹的园子里,小榭流水,拱桥折枝,竟也别有一番细致传统的风韵。

更令他惊喜的是,园子另一边的小亭旁边,有一棵盛放的樱花树。

花朵如云如雾。

褪下了白日里灿烂的色彩,在月光的银辉下,有种独特的干净纯洁的色彩。

莫翰在园子门口站了许久,欣赏了很久这树夜樱,便决定再多呆一会儿,踏上拱桥,准备坐到亭子中去。

在他走到拱桥顶端的时候,才发现他不是这园子里唯一的客人。

对方也发现了他,却不开口搭话,只是有些尴尬的看着莫翰。

迎上亭里那人干净晶莹的眼,莫翰心里不知为什么波动了一下。

这一瞬间的心动,让莫翰决定做一个不解风情的鲁莽者,上去主动和对方说话。

“晚上好,我不知道这有人了,打扰你了么?”

对方穿着有些宽大的女式浴衣,听到莫翰主动来搭话有些慌乱的摇摇头,又似乎怕是他没看清误会一样,又伸出手使劲的晃了几下,宽大的袖子顺着她细瘦的手腕滑落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了一段雪白的小臂。

“没、没有,我就随便来看看的。”

莫翰听着对方的回答轻轻一笑,漫步走下了拱桥,也坐进了亭子里。

对面的位置,不近不远的距离。

微微抬头看向了那棵夜樱,意外地发现树枝上绑着许多用来许愿的红色箋子。

——果然走近看的话,总是能发现一些会在远处遗露的珍贵东西。

比如说……

莫翰拉回视线,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似乎有些局促的看着自己的女孩子。

对面的女孩唇红齿白,脸上皮肤白的新雪一样,骨架纤细,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样子。

也就最多十六、七岁吧。

莫翰在心里默默的估算了一下对方的年龄,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开口道,“我叫莫翰,还没问小姐的名字呢?”

对方似乎很不习惯被尊称为“小姐”,有些不知所措的咬了咬自己涟红的嘴唇,犹豫了再犹豫,才回答,“我叫游裴涴,先生叫我小游就行了。”

‘小游么’莫翰在心中默默念了念对方的名字,又继续闲聊,“我刚刚就是随便走走,发现了这棵樱花树开得好,才准备进来坐坐,你也是来赏夜樱的?”

游裴涴看着自己对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的笑容,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从内心升起,便也不那么紧张了,也笑着回答,“不是,其实我是来看月亮的。”

“月亮?在哪看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的,我住的那地方看不清楚。”

“你住在哪啊?”

像是突然问破了什么隐秘的关键,莫翰看见她突地一愣,然后刚刚露出还没多久的笑容就微微的敛了下去。

小女孩站起来行云流水的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就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不想告诉我你是谁么?

莫翰站起来,走到了刚才她坐着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知道要怎么找到你了。

从这个位置园子门口的情况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只怕早就看见自己,只是躲着而已。

“你住在哪啊?”

“我会找到你的。”

游裴涴猛地从梦里惊醒,还没来得及回想梦里那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就看见了眼前蹲着的脸色不太好的苏静。

“小游!你昨天大半夜是不是又跑出去了?” 苏静是这家妓龖馆老板的女儿,现在正在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

“我……我就出去,呃…溜达了一小会儿。”

再好的关系也改变不了她是卖给他们了的这个事实。

就算苏静能顾忌儿时的情谊,她也不可能离开现在也还是苏静父亲掌管着的妓龖馆。

游裴涴被卖进这家妓龖馆时只有五岁。

那时候她和自己母亲上集市,就在大人专心在面前商品的一瞬间,她就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抱走了。

现在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她也从一个打杂跑腿的小孩子变成了一个跟在花魁前后的学徒。

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作为一个学徒已经太大了。

很快的她名牌也会被挂上游廊两侧的屋子,正式成为一个“新造”。

这是她怎么都不想来到的一天。

不过好在现在她还是只需要给教导自己的花魁做做杂活,最多在花魁见到客人之前和客人聊聊天而已。

在苏静的不停催促下,她快手快脚的换好了一身比较华丽的和服,收拾好自己,然后赶去帮助花魁梳妆。

“小游,快快,一会儿那个客人有钱啊,怠慢了人家,小心我爸派人打你啊。”

“哈哈,又不是我的客人,等见到花魁就什么气都消啦。”

苏静看着满不在乎的田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黑着脸把她忘了的梳子塞进她手里。

“你别折腾了,赶紧去花魁那吧。”

看着她这么紧张,游裴涴好闹的性子又跑了出来:

“怎么这么急?赶着去见情人啊?”

游裴涴本来也就是随口开一句玩笑,结果看到对方瞬间有点僵掉的嘴角,不可思议的又问了一句,“我猜对了?!”

然后顶着对方要杀人的眼神,继续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猜道,“谁啊?上次你母亲说的那个亲戚家的二公子?不是吧?还是街对面卖伞那家的公子?嗯……长的是挺帅。”

“千予宸。”

“要不就是……谁?!千予宸?!”游裴涴正掰着手指头数的开心,突不及防的被她吓了一大跳,“你再说一遍?乐馆的千予宸??”

苏静看着对面女孩因为惊讶而睁大的黑亮眼睛,心情很好的继续补道,“对,就是千予宸,所以一会儿你们见客人,她会在旁边奏乐,你要是当着她丢我的脸,别怪我不帮你。”

游裴涴因为过度惊讶而有些茫然的走出屋子的时候,又听见苏静在后面补了一句:

“整天拿别人开玩笑,小游啊,总有你自己掉沟里的时候。”

那我宁愿现在自己就躺在水沟里。

这是游裴涴拉开纸门,看见里面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莫翰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平时还是很会说话讨客人高兴她野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莫翰,自己的舌头好像打了结一样,只好闷着头给他倒了酒,但看着对方笑着拿起杯子,只是抿了一口,并不多喝,她彻底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莫翰也不见怪,只是温柔的笑着看着低着头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

游裴涴低着头,旁边的人也不说话,时间一长有点好奇,一抬眼正好对上了他带笑的目光。

急急又低下头,她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说点什么啊,他又不是什么人,说点什么吧。

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第一次遇见莫翰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的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在她心里虽说不喜欢自己的身份,但也一直没有觉得因为这个身份抬不起头来。

怪就怪了,就是在他面前抬不了头。

莫翰看着她低着头死盯着面前的酒壶,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好笑的微微放下酒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嗯,挺软的。

那边游裴涴正在心里疯狂的嫌弃自己,冷不丁的感到自己发顶被轻轻抚了抚,作为帮花魁先接待客人的人,有时候被客人占点便宜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但是她却莫名的从莫翰的动作里感受到了一下温情的安抚意味。

啊……搞不好掉沟里的其实是花魁啊……

女孩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想到自己出门前,坐在镜子前的美艳女人特意叮嘱自己好好招待客人,她要拖延一点时间,好给客人留下个深刻的印象,毕竟这次的客人说是富商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是个很值得发展的客人。

啊,瞎想些什么啊……

纸门外,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久等了,莫大人,妆玉花魁到了。”

游裴涴听着门外熟悉的声音,楞了一下,才匆匆行礼,退到一边,给花魁留出了莫翰旁边的位置。

花魁还是一贯的华美艳丽,游裴涴偷偷抬眼看向了莫翰,见他也抬头看着走进来的花魁,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来看花魁的吧。

心里莫名却有些解释不清的失望。

锦绣花衣,酒香四溢,三味线起。

正主既然到场,酒席自然也就流水似的摆了起来。

接下来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莫翰只是和花魁很平静的交谈,然后专注的看着进来的千予宸的演奏,似乎忘了自己来的是一家妓龖馆,而不是艺妓的园子。

时而和自己对上目光,还会温和的笑笑。

如果说莫翰这些有些冷淡意味的表现还只是有些让她惊讶的话,酒席之后,男人对来接人的鸨龖母说的话才是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比较喜欢小游,晚上让她陪我吧。”

游裴涴惊讶之下,也顾不上礼仪,直接站了起来,和服繁重的袖子扫过,差点碰翻了杯子。

看着莫翰,她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还是老样子,微微笑眯着狭长的双眸,温和的看着她。

花魁却是老道圆滑的,微微抬起花团锦簇的袖子遮住小口,笑着解围道,“看来妆玉这是老了,比不上小辈儿们了,只是这涴涴一直跟着我,还没接过客人,大人容我们和她说说。”

倒是干脆的把她卖了。

在花魁说话的时候,鸨龖母就已经拖住她的手腕把他拉出了隔间。

苏静也站在走廊里。她是来等千予宸的,却不想先遇到了游裴涴的麻烦事。

隔间的纸门一被拉上。

还没等她说话,鸨龖母就先一步开口劝道,“涴涴啊,这莫大人,可是有钱的金主啊,你年龄也不小了,挂牌已经定了就是五月的事儿了,有他给你捧场,你以后就不用愁了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

苏静看着自己儿时的玩伴,心里有些不忍,但也开口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客人,但是妈妈桑说得对,我最多也就只能帮你拖到五月,现在这个莫翰看着挺喜欢你的,脾气也不错,要是拖到两个月后真的挂牌竞价,我就没办法保证你第一个客人怎么样了。”

却也是的的确确为了她考虑。

游裴涴看着他们两个,发了很久的呆,最终点了点头。

却好像也不是为了他们给出的理由。

游裴涴站在门口很久了,久到帮她引路来的妈妈桑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倒是说话啊?现在反悔可不行了啊。”妈妈桑小声地在旁边说。

她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都要把殷红的唇瓣咬出血来,却还是开不了口叫门。

正僵持着,已经拖到鸨龖母准备直接帮她开口的时候,画满浮世绘的纸门在里面被人拉开了。

莫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田野,伸手轻柔的拉住对方的腕子,把她向自己拉了过去。

游裴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是被屋子里昏黄的烛光迷了眼,又像是被对方眼中的笑意催眠,就这么乖顺的被他牵进了屋子。

哗——

纸门在身后被拉上了。

纸门木质边框轻微的撞击声把她从迷蒙的状态惊回了现实,感觉到他骨节修长的右手温柔的环握着自己的手腕,肌肤贴合处,微微的发烫。

那热量好像连带着烧上了手臂,一直蔓延到更上的地方。

莫翰看着面前埋着头,细白的颈子上却已经染上了些微绯色的女孩儿,突然很想抱住她。

但是现在还太早了。

所以当莫翰微微前倾,把她揽到怀里的时候,感受到对方身体紧张的僵硬,只是笑着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在对方瓷白的耳边哄道, “别害怕,我不做别的。”

游裴涴将信将疑的换好衣服,躺进他的怀里,感觉到对方真的像说的一样并不做什么之后,飞快的像是怕对方反悔一样闭上眼睛,迅速的入睡了。

竟然觉得异常的安心。

莫翰把已经睡熟的女孩往自己怀里更深的拢了拢,抬头透过木雕的窗口,正好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

仿佛蒙昧着这妓龖馆里的红尘脂粉一样,透不出那天偏僻园子里的干净清辉。

她说得对,这里的确看不清楚月亮。

莫翰收回目光,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怀里女孩的发顶,就也闭上了眼睛,是时候离开了,亲爱的。

春寒轻消,绿意沾染。

不过一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