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貌似不曾察觉梁澄的窘迫,嘴角难得一抹淡笑,温和道:“可曾有号?”
“不……不曾……”
一念勾唇,“澄心如何?”
梁澄一惊,抬头便见上师笑颜,不过这回他连忙收敛心神,肃容低头,双手合掌,谢道:“谢上师赠号,弟子很喜欢。”
如此便错过一念脸上的一抹可惜。
“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一念道:“你能为苍生计,使佛祖应验,可见心澄。”
“上师过誉,”梁澄嘴角忍不住上扬,不知是为上师的嘉奖,还是为上师的赐名,“弟子不过守本心罢了。”
“守本心,这世间能有几人守得住本心,”一念忽而叹道:“录录苍生,多是连自己的心也看不透的,你很好,往后可以常来。”
梁澄心上一喜,双眼笑作月弯,“那弟子今后,便多有打扰了。”
……
与此同时,皇宫层层宫墙之内,明元帝抵额闭目,端坐在御辇内,今夜按例他要宿在皇后那儿,此时正从甘露殿里出来。
忽然,不远处一声惊叫喧哗传来,明元帝眉头一皱,就听到一声声“下雪了,下雪了”。
明元帝一惊,示意停轿,刚步下御辇,一片雪花就落入他的掌心,他望向远处,纷纷雪片,似杨花飘絮,散入人间。
……竟是真的应验了。
同样的一幕,正在东都的每个角落发生,即便是之前对太子所谓佛祖托梦之辞心存三分疑虑的,此刻也不免心潮激荡。
大齐崇佛,民间更盛,此番当真天降大雪,不止寻常百姓,好些世家大族竟都暗自揣测,难道太子真是佛子转世,特来庇佑大齐百姓。
清宁宫内,李后早已备好御膳,她让人将九皇子梁济叫到跟前,叮嘱他在父皇面前要好好表现。
梁济今岁九龄,正是跳脱的年纪,却意外的心智早熟,行事沉稳从容,有条有理,进退得宜,只有在梁澄面前,才常常表现出孩童该有的贪玩疏懒,偶尔还会做些恶作剧,但每回只要撒撒娇,梁澄便拿他无法。
李后入宫五年,仍不得孕,她千防万防,宫内只有公主诞下,但还是让蒋德妃捷足先登,生下长皇子,所幸第五年,她终于怀得龙子,不想竟诞下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她早已不是怀春少女,已然认清明元帝当年娶她,不过是为了李家势力,好于滕王相抗,皇帝于她,并无多少夫妻情分,一边拉拢李家,一边又要忌惮,若是让明元帝知道她生了个怪物,只怕会以此做筹,削弱李家势力。
帝心无常,在这吃人的后宫,最大的依仗绝不是帝王的宠爱,而是有个强势的娘家,只有如此,才能常保尊荣。
因此她瞒下梁澄身体的问题,处理了当天所有接触过的宫女产婆。
她急着要一个正常的儿子来巩固地位,虽然梁澄甫一降生,就被封为太子,但是他的身体始终是李后心头一道不除不快的块垒,因此,身子还未调养好,就又怀上一胎,这回却是个女婴。
一连生产,又不愿大权旁落,身子就这么败坏了,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潜心调养,直到明元十五年,才诞下一个生龙活虎的男婴,也就是九皇子梁洸。
原本有了九皇子,李后便要除去梁澄,邙山秋狩,白虎袭击,便是她的手笔,事后嫁祸给二皇子,便是一箭双雕,只是梁澄命大,竟没死成,而她安排在梁澄身边的人也都折了进去。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明元帝只查到蒋家身上,可惜蒋家本来就是明元帝拿来制衡李家的,于是这事就被明元帝压下,蒋德妃被罚禁闭一年,蒋家几个后进子弟,被贬被谪,然后又空出的官职安排给自己的心腹。
一场太子刺杀,最终反倒是明元帝成了最大的赢家。
而她的所作所为,却被兄长得知,被李度秋狠训一番,李后一时激愤,道出太子的身体秘密,然而李度秋素来疼爱自己的小外甥,反而警告李后不准再对太子动手。
后来她冷静下来,觉得让梁澄继续活着也不是不可,梁济毕竟还小,在长成之前,便让梁澄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太子与其余皇子斗个两败俱伤,她的小儿,明元帝的幺子,便得渔翁之利。
如今,一切如意算盘都被太子给搅浑了,她这两日,不知打碎多少茶盏摆件。
念及此处,李后便觉心口烦闷,她不禁对梁洸道:“眼下,你父皇并未下诏剥除你哥哥太子之位,只是若这几日当真天降大雪,便是佛祖应验,陛下为了皇家颜面,决计不敢叫太子出尔反尔,违背佛祖,到时只怕会颁诏赐号,下旨太子出家,之后会不会再封太子,又会不会封你为太子,实在是未知之数。”
梁济面色沉静,不似九岁孩童,声音倒还是稚气满满:“母后无需烦忧,父皇春秋鼎盛,心思难测,而皇兄们却都大了,父皇应是另有打算。”
“吾儿聪慧,是母后太过心急,”李后慈爱地拂过梁济头上的抹额,眼里竟是满意之色,这是她李家的血脉,绝非庸碌之辈!
梁济垂下眼帘,忽然转过话头,“母后,济儿想去探望哥哥。”
李后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到底没有表现出来,然而转念一想,让九皇子与梁澄保持兄弟之情,到底百利而无一害,将来她的皇儿登基为帝,万一又出了什么天灾,梁澄或可助力一二,于是她柔声道:“你舅舅明日便要抵京,到时让他带你一起去。”
忽然,殿外传来喧哗之声,李后不悦道:“何事吵闹?”
一宫女躬身步入殿内,跪道:“娘娘,下雪了!”声音里满是激动欣喜。
李后一惊,眼里闪过重重思量,命宫女退下,回头对梁济说:“明日去你哥哥那,为母后给他捎上一些衣物,还有念珠一串,母后不便出宫,你替我好好问问他,可有什么短的缺的,唉,如今你哥哥这个家是非出了不可,以后只怕很难见到。”
说着李后便用手帕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澄儿怎么……如此命苦!”
梁济上前一步,抱住李后的手臂,声音软糯道:“母后莫伤心,儿臣会把替哥哥一起孝顺您的。”
“好孩子……”
……
第二日,圣旨正式颁下,太子为国护持,功泽天下,封护国法师,赐僧统德韶国师之号,法号澄心,入对不称臣,登殿赐高座,可见圣宠。
第7章 佛曰三毒
当日二人同研琴道,酣谈直至云散雪停,月上中天,梁澄尤觉意犹未尽。
回去后,梁澄挥退安喜平,沐浴过后,便拿出一念送给他的冷凝香,这是一个碧青色的小瓷瓶,梁澄拔开瓶塞,鼻尖飘来淡淡的香气,竟与一念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既有檀木的宁心静气,又有冷梅的清幽邃远,清淡而弥久,沉静却暗藏波涌,梁澄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梅香是不是就是用那夜的满地落梅制成的……
不知不觉,脑中不由浮现一幕画面。
红梅新雪,白衣僧人,拈花一笑,天地同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