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澄看着一念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嘴边一抹详和的笑意,在暖黄的烛火里,泛着柔光,他轻声问道:“听到了吗?”
“嗯……有点小声,看来我还得运起内力,”一念有板有眼道:“啊,听到了,宝宝说……”一念抬起眼,眸光深深,荡着柔波,倒映着烛光里的梁澄,他缓缓道:“他说,谢谢娘亲怀了宝宝。”
梁澄一怔,一阵酸意涌上眼角,他眨了眨眼,拍了下一念的光脑袋,笑道:“什么娘亲,我是爹爹。”
“好好,”一念直起身来,搂住梁澄,亲了亲他的耳尖,低声道:“以后他叫你父皇,唤我亚父,可好?”
梁澄将全身重量都靠在一念身上,双眼微闭,脸上透着安心与静谧,“好啊,国师你可要好好教导朕的皇子。”
“贫僧领旨。”
烛影晃动,满室暖光融融,二人相依而眠,夜已深沉……
第94章
到了十二月初,梁澄的肚子用衣物已无法挡住,外头天寒地冻,一夜冬雪,红梅俏立雪中,梁澄见了心喜,在外面批了件银狐披风,将整个身体包裹进去,倒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这日,梁澄诏来司天监,隔着龙案,对方并不能看到梁澄的肚子。
“曹爱卿,朕昨夜做了个梦。”
自来帝王之梦皆是上天的预示,曹司天当即凝重道:“不知陛下所梦为何?”
“朕梦见日月合璧,西北传来巨响,似有山崩地裂之象,朕凝睛一看,只见豫州城门轰然倒塌,正当朕惶恐不安之时,忽听一人道,‘吾座下莲童失手打翻灯座,黎民恐有难,望陛下拯救万民。’不及朕细问,便醒了过来,”梁澄顿了顿,语气里饱含深切忧虑,道:“曹爱卿,这可是上天对朕的示兆?”
曹司天一脸惊惧,立即伏倒在地,惶惶道:“陛下曾得佛祖预示,东都雪旱始解,此次定是佛祖再次示警,臣恳请陛下将豫州百姓迁往雍州,雍州临近豫州,地阔人疏,地势一马平川,正可安置难民。”
“此事非同小可,你需连夜观测天象,如此再做决定。”梁澄故作犹豫道:“明日早会再与众臣商议。”
第二日,朝会照常举行,曹司天当庭奏报天象确有异动,有些消息灵通对的,昨夜便已知晓梁澄又得佛祖入梦一事,此时曹司天将梁澄所梦内容当庭说出,谏言梁澄举州迁民,拔银运粮,立即引起百官争议不休。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地一暗,殿外传来惊恐交加的尖叫,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天狗食日!天狗食日啦!”
一念眼里闪过一抹幽光,扫过龙椅背后。
他想到梁澄此前囤聚粮草,岂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步,又想到当初大相国寺祈雪应验,难道师弟真的有这般……示灾预祸的神力?
一念虽然自幼皈依佛门,但他并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由有些动摇。
梁澄昨夜已吩咐过坐在龙椅上的替身暗卫今日该如何行事,因此假梁澄在听见殿外喧哗后,立即奔下丹徲,众人纷纷跟在“梁澄”身后涌向殿外,只见天上一轮白日已被吞了近半,无论是百官群臣还是侍卫宫人,一个个尽皆跪倒在地,两股战战,祈求上苍息怒。
自古太阳便是天子的象征,一旦发生日蚀,便是天有大难的预兆,结合方才司天监所言,这下再无一人怀疑梁澄所梦之事,天光渐渐昏暗,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噬殆尽,天地犹如被上古凶兽吞入腹中,周遭只余黑暗,宫人也忘了掌灯,有的甚至当场昏了过去。
饶是一念也是第一次见此异象,他立在众人身后,举头望天,太阳已被完全遮蔽,只剩一圈日轮,下一刻,黑影似乎开始移动,一丝日影泄出,万千光辉洒下,夺人眼目,一念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天地不再一片黢黑。
梁澄独自坐在龙椅之后,想起上一世,他跟在父皇身后,眼见着太阳被渐渐吞没,他与父皇,就如众人一般,伏倒在地,以祈天恩。
他闭着眼,双手不由抚上早已高高隆起的腹部,在心里默数着时刻,眼皮接触的光亮越来越多,他缓缓睁开双眼,耳边传来众人痛哭流涕,千恩万谢之声。
这就是天威,所谓天子之威,在天威面前,亦不过萤火微光比之皓月烈阳,鸟雀振翅比之鲲鹏扶摇。
即使这一世他未能亲眼见证,却依旧能感到灵魂的震颤与鸣动。
梁澄梦示成真一事很快便传遍大江南北,黎民百姓这次更加确信梁澄就是大齐福祉所在,得佛祖庇佑看护。
迁民这项工程本该困难重重,不提梁澄直接说出地震一事会不会有人相信,地方官员贪墨赈灾粮草之弊止之不禁,有些百姓也不愿背进离乡,那些地方乡绅豪族,自然也不乐意放弃千亩良田,祖宗基业,经此一回,倒是没人敢继续留在豫州,而经手迁民赈灾事项的官员亦不敢中饱私囊,毕竟这事颇为神异,生怕死后不得往生。
若说一念不好奇梁澄究竟如何预知灾祸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梁澄不说,他也不逼问,毕竟神异之事向来隐秘,不可道哉。
倒是梁澄开始有些不安,也不知怀孕是否会影响一个人的脾性,反正梁澄倒是一日比一日来得多愁善感,有时见到梁济过来问安,也总会想起上辈子的事,原本早已看开的疙瘩,没由来地又长了回去。
李后如今也知道他有孕在身,除了吩咐身边的宫女送来一些补品,竟未曾亲自过来探看,梁澄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神色间却有些黯然。
熟话说人不能闲,一得闲就爱胡思乱想,偏偏一念又忙于政务,两人之间说话的次数竟是一日少过一日,梁澄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忍不住想,师兄难道就不奇怪他是怎么预知这些灾祸的?还是说师兄心里其实早已存了隔阂,气自己有事瞒着他,却又不愿叫他为难,这才装作不知?
还是说师兄其实对他有所忌惮?毕竟是人就不免对这些鬼神之说敬而远之……
梁澄越想越心烦,这日恰逢腊八,上辈子,他便是在这一日饮鸩自尽的。
宫里万福阁端出大锅煮了腊八粥,还请了大相国寺的僧人入宫诵经,国师亲自分盛福粥,再由侍监送往各王公大臣。
梁澄本该一道主持仪式,不过他如今已不适合现身众人面前,只好一个人窝在甘露殿里的暖阁里。
暖阁的纱窗早已换了西洋玻璃,梁澄伸手将玻璃上的水雾拭去,外头正飘着大雪,园里梅枝交错,覆雪悬冰,如琼似玉,梁澄想起上一世死前,也是满庭暗香浮动,红纱尽覆枝头,虽说地方换了,景却是一样的景,这红梅,还是一念特意为他移来的,想到一念,心头那些由于会意往事而起的阴郁便有些消散,他想到与一念初遇的那株古梅,眼前似乎还是那人一袭白衣皎洁似月下的崖雪,清绝高洁,立在满地红梅之上,仰头看向他,梁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觉的笑意来。
不过紧接着,他脑中又浮现去这人没脸没皮的样子,便有些牙痒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可说的画面,脸颊浮起两抹红云,结果下一瞬这张含春带羞的脸又忽地阴云密布,一双秋水映星子般的眼眸也黯淡了几分。
“在想什么?”一念分过一些大臣的粥后,便将剩余的事交给大相国寺的主持,又亲自熬了碗腊八粥,放进八角暖盒里,一路快步走回到甘露殿,便见梁澄半倚在窗前,一副神思飘远的模样。
那窗台有些高悬,一念见状将暖盒搁在案边,小心护住梁澄的腹部将人放进怀里抱了下来,不赞同道:“爬那么高额不怕摔下来。”
梁澄觉得一念有些太过紧张,却又很吃他这一套,被人这么一关心,方才的忧愁烦闷顿时没了踪影,他搂住一念的脖颈,道:“地上铺着软垫,不会有事的,不过我下次会注意着点,你就别操心了。”
一念拍了梁澄的屁股,坐到一边的贵妃榻上,碰到梁澄的手指时,皱眉道:“手指怎么这么凉?”他看了眼窗玻璃上的痕迹,顿时沉下脸来,“那玻璃这么冰,你怎么直接上手就擦,下次再这样我就让人换回纱窗。”
梁澄自知理亏,十分乖觉的蜷起手指,缩在一念宽大温暖的掌心里,还轻轻地挠了挠,道:“师兄,我知错了,啊,这是什么?”他指着案上的暖盒,一脸好奇道。
一念知道他在转移话题,也不饿点破,将他的手指包进手里,顺着他的话头道:“是我亲手熬得八宝粥。”
梁澄闻言不由感叹:“自从离了九华山,已经很久没能享受到师兄的手艺了。”
“那师兄以后就多做几回,”一念取出八宝粥,亲自舀了一勺,自己先吃了半勺,再递到梁澄嘴边,道:“不热不凉,正正好。”
梁澄十分自然地张嘴咽下,显然早已习惯一念的投喂,一口还未结束,一念就顺势俯身,舔过梁澄嘴角的汤渍,含笑问道:“如何,手艺可有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