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爱你。”
地平线上的雨云散去,初升的太阳射来第一缕光亮。一瞬间弥结忽然觉得所有都像一场梦一样,时间只是一片无垠的汪洋,所有人沉溺其中难以逃生,微弱的话语在世界的洪流里只能石沉大海...
而此刻她与一群人站在城市的街头,一个男孩曾在这里和她走过,如今所有人都在这里抬起头看着朝阳升起天色将明。
数年前的夜晚,地震后断电的洛杉矶街头,全城的人也一起抬头看向从未见过的完整星空,在浩瀚之下显露惊恐,以为是地震后的异象,而他正怀揣着一个秘密的数据,告诉她自己也看见了星空。
浑浑噩噩的几月之前,她连夜乘着军方的车感到原始森林,万树参天像是一面屏障,她无法想象那时一头扎下的绝望,只能尝试着去想那一夜旁边的人都走出了房屋,抬起头看着一架载着无数悲悯生命的飞机像一颗流星一样陨落。而那个男孩却像一个神话一样,一直开着玩笑用蚂蚁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在陨落前的最后一刻,死亡与她如此接近又温柔...
——当然会有一种共情,也当然会有一个重合的声音。
“你做到了。”
弥结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她用双手掩面,止不住地放声抽泣。
【我们,在下一个翘曲点见。】
“现在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楚林在前面开车,语气淡漠地说道。
苏祁刚刚醒来,感觉还有些晕,他在楚林的指示下兜兜转转找到了飞机,在上面睡了几个小时,为了摆脱可能存在的追踪中途还转了几次,刚下来楚林就在草坪上等候。
他想拉下车窗,也许有些咸腥的海风味道能够让他舒服一点,可是车窗被锁死了。
“现在还没进‘城’,未必安全。”
他想说一些反驳,因为他并没有察觉到电流的存在,但是实在是太疲惫了,自从和苏紊分离之后,几乎天天赶路,神魂颠倒,更让他恍惚的是,老石的死仍像是一首绚烂的史诗放映在他的幻想里,他随便拣了句话:“我没有来过这里。”
楚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说,你以后会很久地呆在这里。
“‘城’已经建得差不多了,现在再往北的西伯利亚那里,所有的工厂都在一刻不停地生产不死金属,但是安全区的原料第一期已经开采得差不多了,再多的原料在很深的地层,短时间内没法大规模开采,毕竟是复合材料,但现在大概也是人类速度的极限了。”
苏祁点点头,他们不敢开灯,不知道黑暗里楚林能不能看见。他现在知道这个不死金属大致和老石留下的盒子材料相近,而楚林和自己说这些大概是觉得自己总该知情,无论在实际上是否有用,这其实无形间已经把他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处境,曾经他会对此很不自在,但是现在好像也习惯了,很多事情都慢慢在某一个更加宏大的意志面前,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
“我建议你选择相信。”楚林顿了顿,“这些情报来之不易,而且可信度很高,我一直和你说过,把自己的心放低一点,她们想要杀你,你根本防不住,就像杀我一样简单,所以别把自己的命看得太重。”
他还想反驳,可是你们已经将我推上了某种处境,这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但他选择了沉默,借着车前微弱的光,他从镜中再一次确认楚林还很年轻。
从下车都进门这一过程走得很快,楚林跟在他的后面,不远不近,旁边还有零零散散的人在进出。
“不要回头。”耳机里传来楚林极轻的声音,“从一周前开始,这半个小时的时段是出入期。”
苏祁尽量保持和平时没有啥两样,这其实很好理解,一座秘密堡垒在深夜的半个小时开放城门让必要的人员出入,因为如果对方想要有所动作,那么它们的目的并不是这座城,而只是他,此刻他正是这些人中不起眼的一个。这种想象反而让他感到一些舒适。
那扇门其实都无法被称之为门,因为要尽量保持金属的一体性,所以仅用机括把只容两人通过的金属块升起。
“以后这里会被封死。”楚林说。
苏祁踏了进去,脚步清脆落地,他此刻并未察觉这一步有什么太多非凡的意义。
“什么时候封?”他随口问。
机括的声音干错利落,他回头,看见金属紧紧贴合在一起。
“在你进门后。”
他走进了城中。
苏祁知道这里多雨,此时就飘着小雨,他头顶悬着一盏似乎是临时的钠灯,在城内左右旋转,光芒刺穿雨雾形成诡异的丁达尔柱,他这才下意识地抬头观察这整座通体用不死金属打造的城,几乎全一体的暗灰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与钢铁截然不同的反光性,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向更高处抬头,这些金属把整片土地给笼罩住,正南方雕有一颗金属头颅,看不出是什么生物,它的头顶刺出像牛一样精巧弯曲的角,像是屹立在海岸线上的某种宗教的表现艺术,他不禁有伏地的冲动。
“情报中带来的图纸上就是这样画的,我们只是用那个方式冶炼,然后建造。”楚林站在他后面,“不知道是否有现实意义。但是它确实很牢固。”
这就是不死城,它自从诞生起,存在就只为了验证一个永恒的意义——无法被攻破。
这时苏祁忽然察觉,他惊恐地扭头看去,这种反应已经几乎成为本能,但他还不能很好地掌握,脖颈处传来触电般的感觉,他终于确定了方向,楚林也在同时将战术手电打向那个方向。
苏祁平静了下来,他看见了某种类似押送的情形,士兵们端着枪,身上的隔离服大概镀着金属而显得笨拙,他们围簇的中心是一个女孩,年纪和他相仿,苏祁在一瞬间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其实比她的外表要年轻很多,她像一阵风,身上缺少了任何意义上的力量,随时会被各种意外伤害。
这时女孩应该也感受到了电流,她停下了小心的脚步,看向苏祁的方向,她的眼睛大而黑,苏祁有一种曝露下无所适从的尴尬,一切疑问都被抛置在并不重要的位置,他看不出女孩脸上的情绪,就这样相隔对视许久后,苏祁终于明白——女孩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快走!”
女孩身后的士兵催促着,他们举起了手但似乎又忌惮,不敢把枪托砸下去。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苏祁的视线中。
“她是谁?”
“她是042。”
“她的眼睛看不见么?”
“先天的残疾,她们都会被刻意地设计出一些残疾。”
“她也是蛇信子么?我感受到了。”
楚林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并不全是。她们被称作伪蛇信子,之后会有人告诉你这些。”
苏祁显然还想多知道一些。
“不死金属的冶炼方法是她带来的。”
苏祁心中一阵麻感,他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误会,望向女孩远去的方向呢喃:“她会被护送到哪里?”
楚林顿了顿,舔了一下嘴唇:“监狱。”
“城北地势最高的峰处用不死金属建了一座监狱,042会被押送关押在那里。”楚林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你去找宇博士。”
苏祁有些错愕。他听见了这些话,感知到楚林的离去,可是他还沉浸在一些震撼之中。
她自己带来了一座坚固的城,最后把自己关送了进去?
到达的时候正是夜晚,不知是没有装好还是有意为之,城中都没什么灯,显得气氛阴沉。苏祁得知宇博士正在进行一个会议,只好先去议会大楼找他。一路上没有人搭理他,还没有太多人认得他,现在不死城应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情况走到了最坏的一步,这里就真的成了人类最后的堡垒,那么现在在城中的必然都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人,他们每一个或许都有不低的军衔,或者曾经控制着各自国家的路,他们在昏暗的道路上行色匆匆,谁和谁看起来都没有分别。
苏祁恍然间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深陷这场战争之中,无法脱身,那么蛇信子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原来他早就已经开始想这个问题,但是从来没有答案,他就像是被一个个危机推着走,可他没有选择,也许没有他们自己早就死了也难说。
议会大楼建在城的中心位置,它在这座肃穆的城中竟然显得有些清新,这座白色的楼有着明显的北欧风格,当苏祁走进大门后更加确信,北欧建筑风格正是起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因此也被称作“斯堪的纳维亚风格”,秉持着极简的原则。
大楼一共有两层,每层各两个主会议室,苏祁走进四号会议室,发现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人,他拣了最后面一个位置坐下。主会议室的灯光很亮,他这一天都在昏暗之中,一瞬间甚至不太适应,他眯着眼睛看着阶梯会议室的下面,那个人正站在台前,他知道,那个就是宇博士。
弥结和弥生的父亲。
“好了先生们,女士们。”说话的男人拿着话筒站在台边,是个衣着端庄的欧洲人,“关于dr.yu的记忆膜泡理论的最后一场听证会马上开始了,请诸位保持安静。”
宇博士面无表情地站在台前,苏祁看见他还戴着很早之前的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镜,没怎么打理的头发都凌乱着。
“我认为不必多浪费时间了,博士,我们尊重您的智慧成果,但是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一些更有讨论意义的理论,不是么?”第二排中间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老人毫不留情地说,他看起来显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学者,“您的理论呈现出了极具想象力的迷人色彩,可是,你说记忆储存在五维空间之中?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台下响起了几声很轻的笑声,苏祁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心被提了起来。
宇博士依然平静地回答,声音不轻不重,只是嗓子哑哑的:“量子力学在刚刚提出的时候也被认为是异想天开。”
“但是它的合理性是存在的,即使在当时,它也能够概括和描述实验中出现的现象。”另一位美国学者说,“博士,您应该明白,从黑体辐射到光电效应,从光量子到德布罗意的物质波,量子力学能够很好地描述目前微观运动的现象,一个好的理论该是这样的。”
宇博士推了一下他那副笨重的眼镜:“我不止一次在这里和你们解释过我对于记忆机制的高位膜泡理论描述。”
“您是指那个从未留下过实验数据的幻想故事?”那个人压低了声音,可是也没有人寻找这个不是太礼貌的人,短促的笑声此起彼伏。
主持的男人咳了一声,宇博士张开了嘴,又没有发出声音,他等到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说:“首先,没有留下实验数据的原因诸位清楚,五维膜泡的存在是极其稀有的,这不仅是需要找到翘曲点就可以的。”
“事实上,博士在过去的十多年中已经找到过几个翘曲点了。”主持的男人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
宇博士感激地向他望了一眼,点了一下头:“我在几天前展示过那个仪器,它可以通过细微的特殊引力扰动来判断附近是否存在翘曲点。”
“博士也想效仿用金属形变来探测引力波吗?”下面又响起了笑声。
宇博士低着脸,终于看起来有些激动:“那一次遭遇翘曲点检测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博士。”主持的男人连忙打断他,“博士,不必如此...”
宇博士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又平静了下来:“诸位,我知道诸位都是各自领域内最优秀的前沿工作者,而我,岌岌无名。我十分敬佩各位在各自研究的领域中做出的杰出贡献,这都让我们人类在不断的前进。”
主会议室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宇博士沙哑的声音,所有人似乎都开始跟随他进入某种空间。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在面对万物的时候,应当都有过对于‘渺小’的体验,尤其是基础理论研究者,我们从古典哲学中诞生出科学,企图用更简练更优美的公式去描述万物,但当我们越向前走的时候,我们越意识到世界的诡异,同样的光能呈现出波和粒子两种性质,巨大的质量能够引起时空的扰动,科尔黑洞和奇异物质能够让时间倒流,而质量又是粒子和希格斯玻色子的耦合...我想说的这些,在座的各位应该都能与我共情,我们在纸上用逻辑与数学推导世界,可很多理论中存在的,现实中我们也没有观测到过,以至于现在盛行的从超弦理论到m理论,它们甚至诡异到了想象力的极限,可诸位没有发现么,我们在目的上都本能地偏向于概括,去解释为什么,而非预测,那些在算纸上实现的内容越来越不受到重视,不被主流社会认可和接受,即便在未来的实验中能够符合之前的预测。我们不敢去想了吗?”
苏祁感受到了极致的安静,每个人都屏息凝神。
宇博士最后正了正话筒:“我只有两个点还需要重申,第一,目前生物学对于意识以及记忆的形成研究是很浅层的,这个问题从哲学时代到科学时代,已经困扰了我们几千年,诸位都知道‘玛丽黑白屋’实验,物理并不包含体验本身,这是一个非结构化的产物。第二,我提出的理论是内部自洽的。在现在这个时刻,我们急需的是一个大胆的预测,为什么蛇人的信息之中同样提到了翘曲点?好了,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再说的了。”
宇博士关闭了话筒,在众人的注视之中走下了台,他的腿一瘸一拐的,在他们搬家之前就这样,苏祁注意到似乎还变得更加严重了。
他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老去,恍然间苏祁没来由地感觉,他已经脆弱得破碎不堪,这种感觉让他熟悉,下一刻他想起了弥生。
“噢,苏祁,你来了...”
他走到了门口,看见了坐在最后面的苏祁,眼镜像是蒙了一层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