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平王府漆黑一片,立苑亦如此,无需想也知道乔陌早已离去,否则这府中这立苑中怎会不点一盏灯。
只是就算乔陌离去,也不会将这立苑的院门大开着不掩分毫,那为何这院门会是开着的?
这屋门也是。
“乔越?”温含玉将手中食盒和肩上包袱搁到桌上,提着风灯走近床榻,只见床上并无人,她伸手摸了摸被褥,早已凉透,显然他已经起床多时。
“乔越?”她又唤了一声,黑漆漆的屋中仍是无人应声。
屋里无人。
屋中院中不见任何打斗的痕迹,轮椅也不在屋中,看来并不是有人来过,而是他自己醒了离开的。
一醒来便随处去而不在屋里老实呆着,当真不让她省心。
难道是饿得不行到厨房弄吃的去了?
只是庖厨也不见丁点火光,灶膛是冷的,锅是干净的,乔陌命人买回来还未来得及处理的食材亦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乔越也不在庖厨。
哪儿去了?温含玉紧紧拧着眉。
待她找着他,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温含玉在她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喊哑了的时候发现了她脚边的枯草地上有轮辙压过的痕迹,她将风灯凑近,发现与乔越的轮椅极相似的两道轮辙印,她循着痕迹来到一处小小的庭院。
庭院里苍松仍翠,院中有一小堆经人打扫成堆的枯叶,还有一间敞着门的五开间屋子。
这屋中与府中尽是漆黑的其他地方不一样,这屋中,有火光!
看来乔越的确在这儿。
不过他既看不见,这屋中为何与他处不一样,要点上灯?
温含玉朝屋子走近,举着风灯朦朦胧胧瞧到门头匾额上的字。
宁堂。
这什么地方?
“乔越。”她边拧眉唤着乔越的名字边抬脚跨进门槛,此时她才发现她脚下并无门槛,可见这也是乔越经常来的地方,否则十六也不会将这门槛劈了去。
屋子空空荡荡,温含玉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在屋中回荡,同时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
她也看见了乔越。
就在这屋中,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屋门方向。
他似是没有听到温含玉唤他,而温含玉此刻也无心去理会他究竟应声与否。
因为她已惊住,为她所见而见,为乔越此刻所面对之物而惊。
整个屋子的北面,密密麻麻却又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千灵牌!
这宁堂,竟是一间祠堂!
温含玉见过温家的祠堂,里边供奉着温家的十数祖先,可这宁堂竟是供奉着如此之多的灵牌!
这些都是什么人的灵牌?乔越为什么又要在自己的府邸里供奉这么多的灵牌?
死寂一般的祠堂,台案上的油灯灯苗纹丝不动,温含玉能清楚地听到她的每一声脚步声。
她往前走近,走近那森森列着一排又一排的灵牌。
只见那每一块灵牌的前两字都一样,皆为“良将”,每一块灵牌上所刻之字的手法也都一样,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数千灵牌上的字,竟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那他这是要刻多久才能刻完?
不过……
温含玉半眯起眼盯着列在较为后边的其中一块灵牌,只见那块灵牌上的字刻得并不齐整,与前边数行灵牌上所刻之字相去甚远,不过依旧能看得出这仍是同一人的刻工。
既是已经刻坏了的灵牌,为何还要放到这祠堂里来?重新刻一块整齐的再放上来不好吗?这祠堂不都要求肃穆且玩笑不得吗?
但是……
温含玉又看向其旁其后的其他灵牌,发现刻得如此不齐整的灵牌并不止这一块,其后一排再一排的灵牌,比之更不如,更歪扭!
其中一块刻着“良将徐壮之位”的灵牌,字不仅刻得很是歪扭,且为首三字还被血浸过,使得本该是木材本色的字呈暗褐之色。
温含玉盯着那几个字,她好似在哪儿见过这块灵牌这几个字。
“咳……咳咳——”温含玉的神思被乔越这忽然的咳嗽声拉了回来。
她这才察觉她把乔越给忘了,而她来了这么会儿他也没有丝毫察觉,不像他。
他的确没有发现她,此刻仍旧没有发现。
因为,他醉了。
他怀里抱着一只大酒坛子,酒坛已空,有两缕长发还挂进了酒坛里他并不知。
他背靠着椅子,闭着眼,双颊陀红,显然是醉至睡了。
看着竟然醉得不省人事的乔越,温含玉气得只觉气血上涌,当场扬起手就要朝他脸上掴去——
这混账竟敢喝酒!身上有毒又有伤竟敢喝酒!?
然当她的手只差半寸就要狠掴到乔越脸上时倏地停了下来。
火光微闪间,只见他眼角有微微莹亮。
温含玉凑近看,但见他眼角挂着明显的泪痕。
她的眉心已紧拧得不能再紧。
他这是……哭了?
哭什么?
又为什么哭?
温含玉想不明白,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眼角也有泪。
温含玉不悦地收回手,不耐烦地将他怀里的酒坛拿开。
没了酒坛抱着,乔越的手自然而然地搭落到了腿上。
温含玉躬身将酒坛放下的时候不经意看了一眼他的手。
他的手仍旧伤痕累累,不过因着这几日昏睡在床的缘故没有再添新伤和冻伤罢了。
看他那被利刃反复划伤又反复结痂的双手,温含玉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头又看向那些灵牌,看向后边那些字刻得歪歪扭扭却又极为用心的灵牌,看向那块刻着“良将徐壮之位”的灵牌。
她想起来了,她第二次见到乔越的时候,他手上正刻着的就是这块灵牌。
温含玉站在乔越身旁,再一次看着眼前摆放得密密麻麻却又整整齐齐的数千灵牌,心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感觉。
她明白了,明白乔越的手上为何总是伤痕累累像是好不透似的。
因为这宁堂里的所有灵牌都是他亲手所刻,哪怕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哪怕无数次地划伤自己的双手,他仍已然在刻。
为什么要刻这些?
为什么这么坚持?
温含玉觉得她看不懂乔越,一点都看不懂,但有一点她明白,那就是——
他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温含玉本想将乔越打醒,然后让他自己老老实实滚回立苑去,可站在这宁堂里,站在这数千灵牌前,她下不了这个手。
也不想下这个手。
她甚至感觉得出来他并不想回立苑去,至少这个三十年夜里不想,只想在这宁堂里呆着。
算了,呆这儿就呆这儿吧。
温含玉将肩上药箱放下,拿出今日为他备好的药,捏开他的嘴灌进了他嘴里,在迫使他咽下。
他许是醉极,温含玉这般粗鲁地摆弄他他都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夜愈深,天愈冷。
这深深的府邸里不闻丝毫外边热闹的爆竹声,这里除了寒冷,就只有静寂。
温含玉去将这宁堂的门阖上,以此挡去些灌进厅中来的寒意,就算只是挡得住分毫,也比敞开着门的好。
关了门后她走到摆着香炉灯台的香案前,发现灯台里的油将要燃尽,火苗已渐渐变得微弱,她左右瞧瞧,在案下发现一只盛油的小壶,便拿起来往灯台里掺了些,那已然微弱的灯苗瞬间便旺了起来。
她再看向乔越时,发现他瑟了瑟身子,好像想将身子蜷起。
他显然是冷,想蜷起身子让自己暖和一些。
温含玉掀了他身上的夹棉斗篷来看,他里边只着一件薄薄的汗衫及中衣而已,这夹棉斗篷也御不了多少寒,难怪觉着冷。
见他因着酒意仍有些红的脸,温含玉伸手摸了一把。
嗯,滑,好摸。
没想到他这常年在外从军打仗的男人竟然还能有这么光滑的脸,真是又多了一样令她嫉妒的。
乔越此时又瑟了瑟身子。
温含玉瞪了他一眼,而后将自己身上的白狐裘解下来,盖到了他身上。
“嘶……”没了白狐裘御寒的温含玉瞬间缩了缩身子,“真冷。”
得了白狐裘盖在身上的乔越则是不再瑟缩,细软的狐毛碰在他的脸上,他还满意似的轻轻蹭了蹭。
“……”她后悔了,想把裘衣拿回来怎么办?
不过她也仅是想想而已。
算了,谁让她现在是大夫,他是病患,先顾着他吧。
站了许久,她有些累了,便在乔越身侧席地而坐。
坐着坐着,那燃得正旺的灯苗在她眼里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不知不觉,她靠着乔越的腿睡了去。
说来,这可是第一次有人与她一起过年夜。
*
乔越醒来时他不知是晨还是夜,不知是何时辰,也不知自己何时醉了睡了,又是睡了多久。
他并不是不胜酒力之人,只是想醉的时候,说醉便醉了。
想醉的时候,一碗酒便足以醉人,若是不想醉,即便是百碗酒,也醉不倒人。
他只觉自己脑袋有些昏沉。
许是太久没有喝酒的缘故。
不仅是脑袋昏沉,便是整个身子都酸胀得厉害。
看来他这残废之身是酒都由不得他喝了。
他动动身子,欲缓解自己身上的酸胀之感。
而当此时,有东西自他身上滑落下,正好滑到他的手背上。
毛茸茸又暖融融的东西。
乔越抬手要摸一摸自己身上这是何物,然他才动了动指头,便愣住了。
这、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