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一年,又到了寒风萧瑟、万物凋零的季节,周云去了。朝野上下私下里都以光速疯传开,但明面上却从没谁敢大声说出那么一句。自那天后,轩帝再也没上过朝,李夫子作为两代帝师、当朝太傅,出来主持朝政。想他一大把年纪,满头白发,还要操心这档子事,满满的心塞无法言说啊。世人只知他为两代帝师,却不知周云曾经也是他的学生。还颇得他的喜爱,后来又跟着他一起教授小皇子,比其他学生呆的时间都长许多,心中那感情其实也很不一般。李夫子一直认为周云很有灵性,为官为学,只要下番苦功,定能有很大一番成就,哪像他亲传的那个学生,木得要死。只可惜世事难料,命由天定啊,帝王总是那么任性的。
虽说轩帝心中早有预料,但当那人就那么离开他时,只觉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一般,人如行尸,惟剩一念。那唯一的执念让他看起来恢复平静,虽再不上朝,但日以继夜在含元殿内宣召各种大臣以及不知名的人士。那些人要么行色匆匆,要么常人定难以发现其踪迹。外面只当轩帝开始理政了,但还是很难过,只单独接见大臣处理要事而已。
直到千里之外隐王封地消息传来,隐王占据宗庙地修建宫室。众多大臣不以为然,前太子即使被废了,也不是傻的,谁会真正掀了自己的祖宗庙,盖个什么奢华的宫室。若说前太子没大脑,性格奢华暴戾,还有可能干出这蠢事,可至少表面上温文有礼、面面俱到的前太子,在这风口浪尖上,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顶多越过了宗庙地图纸划定的范围,或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擅作主张多圈了一块地而已。平常的小贵族,犯了这样的事,也没谁说真要按照大不敬之罪处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了。
不想,从含元殿传出消息,帝诏称,隐王身为皇长子,身为天下及众多皇子表率,却身行不端,知法犯法,对祖宗大不敬,特命司寇左丞张延彻查此事。一时之间,举国哗然。张延何许人也?!乃藏玄国第一酷吏兼直吏。平生最厌皇亲贵戚犯法,若犯到他手上,舍得一身剐也得按法处置,若只是酷吏,稍懂变通也还好说,能学学春秋断案的妙义(注1),也不会让那么多人恐惧。偏偏他还是个直吏,甚至是个脑袋有点木的直吏,律例如何规定,即完全按照律例予以处置,丝毫没有回转余地。
这样的人,自然最适合做一把刀了,还是光明正大的刀。
由他亲往隐王封地审讯,大不敬,按照苍玄律例,那得是多么严重的事。想到这,见识过张延断案的人背后都不禁起了一层白毛汗,不管是非曲直,都同情起前太子起来。
轩帝派张延前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私密原因。张延对研习律例有一种天生奇特的热爱,想当初,求索了许久,才终于成为周云之父的门生,时常与周云一起随着周父研习律例。周云那时虽是轩帝的陪读,但身为周父的肚独子,传袭父亲、家族的家学也有必要。
周云性子跳脱不羁,研习律例自然也很是变通,他认为律法本来就非一成不变,除了人世间永恒的那几条道理,没有永远正确的律法。坚守自己的良知,根据自己所习,作出无愧于心的判断就好。而张延却恰恰相反,认为律法本身的存在即是至高无上,无须判断必须遵守。按说这样相差万里的两人,产生矛盾简直是分分钟的事,可是,命运就是这般捉摸不透,要么像个任性的小孩,要么像个莫测的女人。
张延觉得周云家族世代掌习律法,那是多么高贵的出身,而周云生得那样好看,人又那般聪明,竟然难以自抑地喜欢上了周云,那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奇热的迷恋,就像张延执迷地坚信那些律法条文的正确性,膜拜那些律法一般。在他看来,周云完全不是那般凡夫俗子,他就是掌习律法的化身,他那样的人,超越律法,遵从良知去判断又有何不可呢——除却他之外的世人,像他这般卑贱愚昧的世人,只要好好地坚守那些律法就好。就这样诡异地,和谐了。
到后来,周云和轩帝在一起了。那时候,张延简直恨死了轩帝,那双眼神,看着轩帝,都恨不得洞穿他整个人。他一直认为,若不是那些不公的皇权,周云怎么会给轩帝作陪读呢,不作陪读两人又怎么会在一起呢,若不是他是帝王,又怎么能让周云留在身边呢,呵,那是多么大的权力啊!
难道轩帝对那样明显的不敬的眼神不恼怒么?答案是当然不。他那时是多么渴望有人能分享他和周云在一起的那种喜悦啊,那可是他磨了好久、百转千回才到手的,可是,所有人都认为只是他的任性,而且不赞成、不祝福,都带着看好戏的眼神,就好像说着,等着吧,没多久就会厌倦的,帝王身边多少美人,哪个不是这样呢。他很恼火,就连周云,那时也是那么的不甘愿。
终于有这么一个人,因为这事,不是看好戏与诅咒,而是满满的羡慕嫉妒恨,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浑身通爽的事情啊。张延本身律法修习也十分刻苦认真,如此一来,倒引来了帝王的关注,一直提到了司寇左丞。不过轩帝对周云还是充满了占有欲的,他可以允许你羡慕嫉妒恨,但是完全不允许你觊觎他的所有物,不允许你越雷池一分。就这般,张延悲催而又苦涩的,知道周云去世,都还未曾娶妻。
自周云去后,轩帝时常召张延进宫,如今,倒有了一般般共同怀念。自然,张延知道了太子一派,与周云中毒有着撇不开的关系。
而另一边,因为周云的去世而悲痛十分的,自然还有曾经那个十分依恋周云的小孩。
注1:春秋断案,是指根据春秋经典对律法予以变通,让有些处罚看起来合理点(还不明白的可以去百度,不过可能原本的叫法不□□秋断案,不过意思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更不了文的时候,只要看到点击在涨,收藏在涨,不更就变成了负罪感。。。不过能多那么一丝丝留言、多那么一咪咪作者收藏就好了。。。(不准说俺贪心啊,俺那么可怜滴)
☆、风波
挽风阁留的人不多,轩帝不喜欢拥杂无关的人留在这,那样只会迅速地替换掉那人的气息和磁场记忆。除了一些试图巴结的人,的确也不会有太多的人拜祭。没有入皇家宗庙,没有入周家祖坟,黄泉路上也不过孤魂野鬼一只而已,轩帝并不忌讳这些,仅仅只是在挽风阁设了一个灵堂。
轩帝与楚嫣连续为周云守了三日三夜的灵堂,日夜不息,玄景与海公公一起操持着期间的所有杂事,其他,也只有玄湛来拜祭过而已。再多的人,海公公在轩帝授意下,早放出了消息,不允许任何人拜祭。
在文武百官和皇亲贵戚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后宫妃嫔心中幸灾乐祸的不知多少。太后也不关心这档子事,只是觉得轩帝有些任性,可是轩帝掌政已有二十余年,正是大权在握,他人再难动摇的时期,没办法,他已经有足够的权力随意地做一个任性的帝王。
三日过后,玄景从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最后因休息不足早已有些面如死灰。轩帝命他白天继续为周云守灵,晚上回到椒风殿歇息,玄景便也晚上留在了椒风殿。从第四日到第七日,晚上,只剩下轩帝守着周云的棺木,在那灵堂之中。侍从都被打发到了别院,有重要的事情只能海公公进去禀报。整夜整夜,整个挽风阁透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气流在黑色中卷起一阵阵簌簌的风声。
头七,有人说这是新亡人回魂的日子。
楚嫣三日里也只是白日困极打了瞌睡,早已疲到不行。可是躺到床上,即使大脑里的每根神经都麻木得不能再动弹,可也无法入睡。玄景见他这般,无奈而又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张嘴想说些什么。
楚嫣看到他翕动的嘴唇,木木地道,“不要安慰我夫子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早已不会相信这种骗小孩的话了。”
玄景有些语塞,他虽然也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理由,可是,张张嘴,能说出口的仿佛也只能是这种无力的安慰。
楚嫣不管他,继续道,“四岁的时候,老阿姆告诉我母亲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只要守着院中的大槐树,母亲就会知道的,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看我。我一直守着,白天在下面晚睡打盹,晚上也不忍心关窗,总要看着它才能入睡,想着这样母亲如果回来了我也能知道。可是,后来我知道这是骗人的。不过,那时候,我早已记不清母亲什么样子了。”
“但是,夫子不一样。从见到夫子起,早就记事了。说来也令人匪夷所思,但夫子给我的感觉既如父又如母一般。你也知道,我父亲也没大顾得上管我。夫子很温柔,像记忆中的母亲一样,他也那么博学,一笔一划教我写字,教我识物,教我刑律,教养我如父亲一般。可我还未来得及长大,夫子就去了。”说完把脸埋在玄景胸前,玄景感觉到那轻薄的里衣慢慢浸出一片带有热度的湿意。楚嫣说出来后便好了许多,不一会就睡得很沉。玄景就着隐隐透过的光线,蹭磨着楚嫣的脸庞,心中忍不住叹道,皇宫中的事本就这般无常。
七日之后,周云便被下葬,葬在了西山一处的山脚,背靠一处皇家寺庙,远离人烟。半月之后,从隐王封地传来消息,玄隐因承受不住审讯的压力,于牢室中自尽,举国哗然。太后闻讯十分震惊,强迫轩帝命人将张延捉拿回京。冯太后平日虽说对其他的几个孙儿也没有特别喜爱,但祖孙之情心中总还是有的,更何况怎容得那些身居下位之人竟将皇家血脉生生逼死。
轩帝派过去的人到后立马将张延押解在途中,并将调查的实情飞鸽传到轩帝手中。轩帝将一切都禀明太后,那张延也没特别为难隐王,只是身负皇命,为彻查案情,将玄隐关在一间密闭的房间之中,房间很干净,也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无人与玄隐说话。张延只是在第一天给玄隐说明了来意,其他任何也没说,一日三餐按时供应,无虐待、无刑讯,一般人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对隐王施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