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衙门里不曾铺张浪费地修葺夹墙,取暖全靠火盆。谢茂顺手将一本私账丢进火盆里,高温很快就焚起了账页边角,火舌逐渐舔起,带着墨渍的火光窜起一缕异样的色泽,烧得红红火火。
衣飞石双手撑地抬起头,眼带错愕之色:“陛下……”
“朕若不即刻赶来,”谢茂拿起包袱里的账本晃了晃,眼见火盆里第一本账燃成灰烬,又将手里那一本扔了进去,砸起一簇烟灰,“……叫堂上三法司主官都看了,你想叫文大人怎么审?”
谢茂散朝就跟着文康、龙幼株一齐来了大理寺,即刻叫银雷带着听事司下属去翻衣飞石移交大理寺的证据。也亏得底下人手熟,翻了两个时辰,终于把私账中涉及周氏的几十本都抽了出来。
周氏涉案的罪证,在火盆里一点点化作灰烬。
衣飞石憋了两口气,渐渐地眼眶都红了。
账本是从商贾家中抄出,据此就把罪名落在周氏头上也不可能,否则,罗家、马家随便在私账里记上几笔,案发时仇家都要跟着他们一起灭门了。
有了罗家记载与周氏往来的私账,还要详查双方利益输送的渠道,才能坐实周氏资敌之罪。
现在皇帝直接把周氏涉案的账本烧了,就是存心包庇保全。自然,有没有账本,都不耽误朝廷继续暗中查实周家的罪行。就算皇帝不查,出了这样的大事,衣家内部也必然要查。一旦查出周氏有问题,周家一样要悄无声息地死绝。
但是,现在皇帝把账本烧了,就是给了衣家极大的体面。
——你家出了大丑闻,朕给你捂住了。
谢茂做事从不无的放矢,衣飞石也不相信皇帝只因宠爱自己就乱了国法,可不管皇帝这份人情是给他的,还是给衣尚予的、给西北的衣飞金的,身为衣家次子,他都领情。
真把他大嫂娘家审进这种资敌叛国的案子里来,对军心民意都是极大的摧残。
衣飞石觉得,如果他是皇帝,只怕都不肯放过这个狠狠打击衣家声望的机会。
“谢陛下保全。”衣飞石红着眼睛给皇帝磕头。
“行了这地方凉,去岁你膝上有冻伤,别又弄疼了。快些起来。”
谢茂将那一包袱账本都扔进火盆里烧了,见衣飞石眼眶还红红的,失笑道,“至于么?来,过来朕瞧瞧。”
待衣飞石走近了,他搂着衣飞石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扶着衣飞石的背心,说道:“朕与爱卿是什么关系?”另一只手暗示地摸了摸某处,“咱们都这样了。你家可不就是国戚么?莫说此事还在两可之间,就算真有点不干净的地方,你来求一求朕,朕难道不允你?”
皇帝说话就动手脚,衣飞石少年情热,耳根立时就红了:“臣……”
谢茂捏着他的指尖一点点亲,亲得衣飞石半个身子都发麻,好艰难才把心中的话说明白。
“臣与陛下……这样了,家中更应该遵纪守法。”
“周家的事,陛下交听事司发落也罢,臣家中也会自查。臣向陛下保证,涉案者必死。”
他轻轻攀着谢茂肩膀,将脑袋靠了过去,“臣以后也不求陛下。旁人可以触怒国法辜负陛下,臣不敢。若臣有过,不求陛下宽恕,请陛下罪加一等处置。”
谢茂见多了恃宠而骄,仗着与自己亲近就肆意践踏国法的骄臣宠妃。毕竟这世道有八议之说,皇亲国戚等权贵天生就比庶民拥有更多特权。连谢茂自己也认为,被他看重青睐的衣飞石是不同的,只要衣飞石真的肯求他,只要衣飞石求的不是皇位,只怕他瞬间就会变昏君。
什么国法,什么道理,只要小衣求一求朕,朕难道还舍得拒绝他么?
然而,衣飞石就不是那样仗着帝王宠爱就特立独行的人。做了皇帝的枕边人,不止不要额外的荣宠风光,不要万人之上的国法特权,他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地约束住自己。
当衣飞石抱着谢茂小声说,我若犯法,罪加一等时,谢茂一颗心都要酥化了。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年代,衣飞石肯对他说出这种话来,何啻于现代人热恋时不住说我爱你,我最爱你,我比谁都爱你?这就是衷情表白啊!
谢茂激动起来呼吸微沉,然而,时机地方都不对,只得紧紧抱住衣飞石不放。
此时银雷与朱雨前后进来,见状都忙低下头,一时进退不得。毕竟是大理寺二堂,衣飞石坐在皇帝腿上也觉失礼,稍微动了动,谢茂见他低着头满脸心虚的模样,松手让他起身。
朱雨这才拿出堂审记录,交予皇帝过目。
银雷禀告道:“启禀圣人,堂上正在讯问裴露生,为何杀妻。”
“已经认罪了?”谢茂还挺惊讶。
他昨夜看的是马家的私账,知道衣琉璃的死与裴家联合几大商贾走私军资相关。衣琉璃具体是怎么死的,他没上心,龙幼株也没有主动提及,所以他不清楚。
银雷就将文双月作证指认裴露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文双月丝毫不知道背后的纠葛,那日裴露生慌慌张张地告诉她,衣琉璃写信告诉衣飞石,要叫衣飞石偷偷打死他,没头没尾地,就抱着文双月痛哭流涕。
文双月吃惊之极,好端端地,衣琉璃为什么要杀了夫婿?
裴露生说,衣琉璃早就知道他与文双月偷情之事。只因两家是皇室赐婚,不易和离,所以衣琉璃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一直忍着到怀孕,忍到坐稳了胎,恰好碰见最疼爱她的衣飞石回京述职,干脆就叫衣飞石把他打死。
反正,有孩子维系着联姻之意,凭她的家世,养着孩子守着寡,照样舒舒服服过日子。
文双月丝毫没怀疑裴露生话里的漏洞。
裴露生与衣琉璃在人前始终相敬如宾,裴露生背后则不住向文双月抱怨衣琉璃如何不好,在文双月想来,表弟样样都好,表弟妹为何不与他亲近呢?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衣琉璃早就知道“偷情”之事,心中记恨罢!
裴露生那一日各种旁敲侧击暗示文双月替他“想办法”,文双月也没想杀了衣琉璃。
她想,既然衣琉璃是自觉坐稳了胎,有了孩子才对联姻这事有交代,为了保表弟的命,那就把衣琉璃肚里的孩子杀了吧?她将堕胎药熬成蜜膏,制成茶点,带着丫鬟去找衣琉璃聊天。
不等衣琉璃吃下那含着堕胎药的蜜膏,裴露生就来了。
他彬彬有礼地向文双月施礼问好,满脸恩爱地扶着衣琉璃,要她多休息。衣琉璃还说要招待表姐,被他硬扶上床,正是人前表露夫妻恩爱的时刻,裴露生突然一刀捅入衣琉璃心窝。
——衣琉璃那时候已经有了警惕之心,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当着表姐的面,裴露生就敢动刀子。猝不及防之下,衣琉璃狠狠挨了一刀,饶是如此,她也一脚将裴露生踹飞了出去。
文双月自认同谋,因为,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帮助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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