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陈人也没想过议事主席上坐的人,突然就从谢朝的西北督帅变成了谢朝皇帝。
以他们在陈地的身份学识声望,哪怕是衣飞石也不想太过得罪,客客气气地招他们入幕,也仅是咨询陈地安民之事。办差时双方都很客气,你施礼,我还礼,言必称先生、督帅,气得发狂了也顶多皮笑肉不笑地说一句,再议。
这谢朝皇帝突然往正堂上一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见了皇帝,你磕不磕头?
按道理是应该磕头的。陈朝皇室太孙陈久芳都屈膝投降、宣布归制谢氏,已经亡国的陈人凭什么不磕头?
可这三个陈朝大儒都直挺挺地站在堂前,只朝谢茂躬身作了个揖。
堂中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衣飞石的五个幕僚中,有仰慕三位陈朝大儒人品文章的,也有议事时撕过几场怀恨在心的,然而,不管是想解围还是想落井下石,这时候都没人敢吭声。
因为没人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究竟是个什么脾性。万一弄巧成拙呢?全身为上。
谢茂没有表示,银雷就知机地没有出声训斥。短暂的沉默之后,谢茂看向站在右首的矮胖老头儿,说道:“朕少时曾拜读银机先生所著《操行卷》,先生谓‘轻私节而重社稷’,何解?”
他挑了陈朝三人中,心思最灵敏,做人最老练,也最会刷名声的柏青派党魁井桓下手。
井桓是柏郡本地大儒世家井氏出身,他的父亲井圭老先生曾任太子太傅,唯一呕心沥血教导过的学生就是天昌帝。不过,井圭后期与天昌帝政见不合,愤而回乡治学,倒成了儒家柏青学派的创始人。
井桓是井圭次子。
他的大哥井权也是个牛人,年轻时走鸡斗狗素行无忌,从来就没见他读过书。后来老父井圭下野,井家被同城的常家纨绔嘲笑门第衰落,这猛人一怒之下,以三十二岁高龄速刷县、府、院试案首,拿到考籍就下场乡试,又中解元,次年飞升会试,再中会元。连斩五场,场场霸榜。
到殿试时,天昌帝也给面子,钦点了状元,井权就成了陈朝历史上最牛逼的六元及第。
天下瞠目。
可惜这牛人命不好,当官赴任途中遭遇洪灾,被冲了个死无全尸。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别人不知道井权跑哪儿去了,谢茂知道。
如今谢朝的常宁府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本姓井名权字守中,就是面前这个银机先生井桓死了几十年的大哥。这是谢茂想起来都要笑掉大牙的事,想来陈朝也是牛人太多,以至于天昌帝连井权这种猛人都不留在朝中治民理政,反而放到敌国去当间谍——这不是神经病吗?
井圭所创立的柏青学派有一个很重点的学术观念,就是着重阐述了儒家的经权之道。
从他长子起名井权,可见一斑。
何谓经权?南北之道谓之经,东西之道谓之纬。此处说经,就是指天地间的常理,所有人都认同的规则。权,称也,然后知轻重。引申义为权变、权宜。经权之道,也可称之为“经常权变”。
简单一点说,经是“只向直中取”,权是“也可曲中求”。
井桓作为柏青学派的党魁,是最容易被“曲线救国”方针打动的一类人。
井桓当初著写《操行卷》,完全是帮着老爹怼朝廷,怼天昌帝,骂天昌帝刚愎自用自珍脸面,为了帝王威仪不顾黎民生死,他提出的“轻私节而重社稷”,就是针对当年天昌帝在梁河销毁茶引,裁撤茶课——对百姓而言,茶叶不再官营,甚至不抽税,简直是仁政。
然而,裁撤茶课之后,朝廷没有跟进管理,茶山、茶道都被南郡世家所垄断,百姓反而更加吃不起茶了。那么,井桓就是为了庶民百姓骂天昌帝“重私节”了吗?
据谢茂所知,井桓之所以写书跳脚骂天昌帝,完全是因为井家身在西陲,以前凭着茶引还能分一杯羹,现在南郡世家全吃了,井家毛都捞不上,井桓气得吐血,于是愤而著书骂娘。
——动机固然有待商榷,不过,谢茂是很赞同他“轻私节”的观念。
“死有何难?一盆水一碗药一面城墙,便是朕门外的卫士,一刀就能让诸位殉国死节。”
谢茂说话时略带了一点笑容,就是很明白地一种“朕在努力给你们面子,别逼朕翻脸”的姿态。这是最恰当的表态。如他这样的年纪,表现得太过礼贤下士,反而让人觉得轻佻可欺。
“死了怎么办呢?史书上给诸君记一笔忠义节烈,说朕暴虐黎庶?”
他笑了笑,眼中带出少年人才有的舒展与远望,“朕还未弱冠。朕若不猝死,起码治世三十载。这三十年里,朕但凡做一件丹青所眷的好事,你们的鲜血就变得毫无意义。”
“朕登基就平了陈朝,朕完成了太祖太宗心心念念百十年的愿望,朕让天下一统。”
“朕是并陈入谢,让玉叶重圆的帝王。”
谢陈两朝分裂之前,皆同出一源,故朝舆图形若玉叶,所以谢茂说玉叶重圆。
“逼死了你们,朕仍旧是千秋彪炳丹青赞颂的圣明君主,你们除了史书上短短的两行字,还剩下什么?”
井桓沉默不语。
在他身边的大儒常笃则反驳道:“还剩一腔忠义之气,常在天地!”
“好,先生忠烈,堪表后世!”谢茂给他鼓掌喝彩,又问他身边的大儒鲜伯珍、井桓,“两位也如常先生所想,要留一腔忠义之气于天地后人?”
鲜伯珍脾气比常笃还暴躁两分,只是这些天衣飞石一直礼贤下士,凡事都召了他们三个陈人来商议,听取陈人意见,并没有肆意使用刀兵镇压,他也确确实实在这个临时民部,为本地陈人争取了许多福利,所以,他很珍惜这个入幕的机会,一直憋着没吭声。
现在谢朝的皇帝鼓掌讽刺常笃,还点名问他敢不敢死,他眼皮一翻:“死则死耳,何必多言!”
井桓本心是不想跟谢朝对着干,陈久芳都投降了,人家皇室都归顺了,你蹦跶什么啊?然而,他现在完全被俩老哥们儿给绑架了,就算他再不想死也不能当叛徒,只能闭眼不语,选择默认。
谢茂一挥手,几个侍卫就进来把三位陈朝大儒拉了出去。
“几位先生也随朕出去走一走?”谢茂问另外五位衣飞石的私人幕僚。
他对能办事的大臣一向温和随意,这五个虽然只是衣飞石的私幕,还称不上朝臣,然而年纪上去了,才干本事也有,谢茂就不会把他们当奴婢看待——最起码,这些天有事都得这些人去办呢。
这五个幕僚连忙屈膝应是,心里震惊,这皇帝什么心性啊,热衷亲自看杀人?
哪晓得跟着出了门,三个陈朝大儒都在廊下站着,身上还给披上了来时自己穿的皮毛衣裳。
一个穿着牙白色坐龙蟒袍的英俊汉子走了进来,给皇帝屈膝施礼,自称臣谢范。
——原来是黎王。
几个幕僚就更懵了,这杀三个陈人,还要专门叫黎王来监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