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于帐中安坐,心有所感,端茶叹息曰,熊家气数尽矣。便以二指蘸茶作符,只见金光一闪,杀气奔腾二百里外,似虹如瀑,打得熊瑾哎哟一声痛叫,坠在城头,摔了个粉身碎骨。”
“这正是,将军浩气作锋芒,闲坐帷幄定四方,你要不服就来战,打你个小儿——汪汪汪!”
长信宫里,郁从华正在模仿坊间酒楼讲说的口吻说书。
他腰间掖着一根巾子,手里拿着竹板,身边还有个小宫监给他端茶充作茶台。
说得眉飞色舞时,他还要学人撸一撸不存在的胡须。
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最是惹人好笑,太后一边吃茶一边噗哧地笑,谢茂也忍俊不禁。
侍立在旁侧的宫婢宫监却听得如痴如醉,看着坐在皇帝身边的襄国公,悄悄纳罕,镇国公那样神通本事,不知道传给了襄国公多少?襄国公会不会蘸茶画符?杀人于二百里外?只怕也是会的!否则,圣人岂会那样爱宠信重于他老人家?
天下承平十数年,京中的说讲行当本就竞争十分激烈,再有各地进京的戏班子、杂耍班子抢生意,但凡故事说得不够跌宕起伏的,在京城都混不下去,所以,如今这一拨嘴上艺人编排起故事来,那真是天上有地下无,什么都敢讲。
——这年月鬼神之说深入人心,城中道人僧侣极受追捧,乡下又哪村哪屯儿没个神汉神婆?
皇帝是天子,状元是文曲星,衣大将军是什么人?怕不是统领十万天兵天将的天庭大元帅下凡吧?
衣尚予是被传说了几十年的神话中人,许多迷信的小宫奴都真情实感地认为,他就是真的会法术,撒豆成兵,摆阵杀敌,吹一口气就有神风阵阵,哇,太不得了了。
连带着衣飞石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好奇惊讶纳罕的目光,他是习武之人,对暗中瞩目十分敏感,这会儿更是被满屋子宫奴偷偷打量得哭笑不得,不得不解释道:“这事臣听长辈们说过,打巫城时,是帐下人混进去,策反了熊瑾的心腹谋士。几个卫士上前,把熊瑾从城楼上推了下去。”
“什么蘸茶画符,纯就是讹以传讹,再没有的事。”
他不想就着这个神异故事讲下去,岔开讲笑话,“当时,臣父也没想到事情办得那样快,熊瑾被推下城楼时,臣父还在下浒镇摘李子——上年借了下浒侯一万斤麦粉应急,这会儿被下浒侯拉着,死活不许他走,非得叫他亲手摘齐一千斤李子酿酒做利息。”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臣父又不好意思跟下浒侯打架,就老实待在镇上摘李子。”
“下浒镇的李子都是糖李,又脆又甜,他老人家一边摘一边吃,还带着亲兵一起吃,各人吃完还要揣上两包回营分给同袍兄弟。那正经摘出来的,还没臣父带着一帮虎狼吃的多,”衣飞石说着也忍不住笑,“到最后,好的都吃下肚了,青的坏的才放进下浒侯的筐子里。”
“把下浒侯气得不行,正叫臣父快些走——”
“再不走,那年下浒镇就没有李子酒贡入京中了。”
太后笑起来仍是和年轻时一样,鬓间珠花步摇叮铛乱颤,捶桌道:“怪道那年宫里的冰花李尝着味儿涩,文皇帝同我说,八成是那年雨水不好……”
想起文帝当初言之凿凿的姿态,太后又忍不住笑,“敢情是镇国公作怪!”
她提起文帝,在座能接话、敢接话的也就只有谢茂了。偏偏谢茂不喜欢多提文帝,坐在席上一边笑一边喝酒,问郁从华:“还学了什么?再讲一段。”
郁从华就又讲了一个衣大将军祭河神的鬼扯故事。
宫人来往穿行端着酒食,四下乐班奏着若有若无的古乐,偶然还有琵琶伎配合郁从华说书的氛围惊弦乍起,明知道郁从华从宫外学来的都是瞎扯淡,这种明知是假还说得一本正经的故事,越发叫人忍俊不禁。
郁从华说完一段,衣飞石就会出来解释,这件事不是这样的。
真相越无聊,故事越无稽,却还能骗了那么多百姓,太后就更想笑了。
这段祭河神的故事说完之后,谢茂含笑问衣飞石:“这又是怎么回事?”
衣飞石无奈道:“压根儿就没这回事。臣听着倒是有些像《东胜逸仙游记》里的故事,怕不是外头先生换了个壳子,栽臣父头上,改头换面而成吧?”
这是长信宫家宴。
皇帝、太后、衣飞石自然是基本配置。
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小家庭里,最近增添了一个新成员,沭阳侯张姿。
他这会儿略不自在地坐在太后身后,脊背挺直,下巴微收,姿态十分恭敬。谁都看得出他的紧张。
——在皇帝身边有座儿,能不紧张吗?当初步莲台团圆宴衣飞石初见太后,一样紧张得不行。
谢茂对张姿的态度始终淡淡的,偶然为太后祝酒时,才多看他一眼,表示你与太后共尊,朕没忘了你。搁其他时候,谢茂也不可能真的把张姿当亚父看待,默许他陪在太后身边,已经是极限了。
毕竟君臣有别。
这会儿张姿就默默地给太后捧茶递帕子。
这不挺好的么?省得朕的小衣又去抱阿娘大腿,将朕撂在一边。
谢茂将杯中残酒饮尽,信手往膝上一搁,空荡荡的杯子恰好就落在衣飞石眼前。
这位置放得如此刁钻,就在他和衣飞石之间,旁边侍酒的宫婢观察片刻,觉得皇帝和襄国公实在挨得太近了,不管怎么上前添酒,那姿势都很别扭不得劲,随时可能御前失仪……
衣飞石已拎起案上自用的一壶桂花蜜水,随手倾入皇帝杯中。
“咳……”
谢茂被一口甜浆子呛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衣飞石。你多大了,居然喝蜜水?
距离这么近,太后当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岔子,却假装没看见,低头与张姿说话。
衣飞石低声道:“甜么?”
谢茂把剩下半杯残酒迅速喂进他嘴里,低哼道:“爱卿以为呢?”
“臣壶里的蜜水,甜不甜,臣自然知道。”衣飞石咽下蜜水,道。
前些年,衣飞石自觉酒量太浅。比不过太后也罢了,居然连皇帝都比不过,实在挂不住脸面。所以,他刻意锻炼酒量,每日喝上一点儿,争取下回赴宴时不再一杯倒。
如今,他已经不折腾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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