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今日回家是真的有事要和亲爹商量:“陛下明年开春有意南巡,往深埠等几个沿海的州县看一看。近港城镇出入人口驳杂,陛下有心乔装微服……”
南巡不是问题。如今朝廷有钱,也不缺粮食,皇帝想四处走一走,已不像太平初年那么艰难。
衣飞石头疼的是,皇帝又要把御驾留在明面上,自己偷偷带人走另一条路。
原本皇帝御驾所到之处,前十天就要清理各项人等,临到当日,方圆封锁百十里也不在话下。能让皇帝见到的,那都是祖宗八代都被查过绝对没问题的老实人。各个衙门通力合作,全力保障皇帝安危。
皇帝乔装出门,这事儿就都不能干了。
连随行的护卫都要小心挑选,不能出岔子露马脚,还得仔仔细细地藏着行程,惟恐有心人图谋。
这又不是前些年了。才闹出吴氏案,宗室又不安分。衣飞石很担心再有刺客出现。——他亲自跟在皇帝身边,什么刺客也别想近身。可是,刺客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抵抗。看,你这皇帝做得不好,所以才有人拼命想造反。
“你来借人?”衣尚予很意外,“羽林内卫不堪用?”
“此次出巡,陛下打算多带些近臣。他让儿子从家里挑几个孩子带上。”
衣飞石回来商量的是明年南巡随驾的出行名单。
衣尚予沉默片刻,问道:“你想带谁?”
衣飞石一个都不想带。衣明聪三兄妹,母亲是参与谋逆弑君的反贼,衣明睿,亲爹是个逆贼,保保倒是无可指摘,可惜这孩子身子骨弱,尤其是这种局势不明的时候,根本不适合让他立刻出头。
“带长宁去吧。”衣尚予说。
衣尚予的意见和衣飞石很相似,一个小孩儿都不带,就带着衣长宁去办差。
衣飞石点点头。
衣尚予没有问皇帝南巡是要干什么。谢茂不是个无的放矢的皇帝,自登基以来,他每次出巡都有着极其明确的目的,从不会劳师动众虚耗民脂民膏。连前不久去海州迎奉太后回宫,途中也顺道去视察了各地神仙种的分布情况与长势。
他以为衣飞石就要准备告退回宫了。
前两日衣飞石才在家住过一夜,今天回来确实有事,事谈完了,岂不就是该走了?
——在衣尚予心中,这个儿子已经给了皇帝,就是谢家的人了。
哪晓得衣飞石坐在茶桌前又烹了一壶水,跟他喝了两泡茶,随口说闲话,半点没有走的意思。
“时候不早了。”宫门要下钥了。衣尚予提醒道。
哪晓得衣飞石丝毫没听懂他这话里的提醒,起身请示道:“爹,儿子回来得急,没跟您禀报。”
“何事要紧?”衣尚予问道。
衣飞石把旁边的咸甜点心攒盒端过来,放在亲爹面前,说道:“您老饿了先垫一垫,今夜咱们晚些开饭……”他不大好意思地说,“前儿陛下听说儿子在家给您烤了半条鱼吃,说要尝尝您亲自钓的鱼是什么味道……”
衣尚予才拿起儿子孝敬的芥末鸭信,还没来记吃,闻言顿时没了胃口:“你是说……”
“宫门下钥之前,陛下一准儿来。”衣飞石讪讪道。
衣尚予噎了半晌,才说:“这几日我没出门钓鱼。”
“……池子里不养着呢吗?”衣飞石都打听好了,亲爹每回凿冰钓鱼都是大丰收,哪天不是钓回来几大筐子?根本吃不完,全养在荷花池里了。
“……”
不想给皇帝吃都不行了。家里儿子胳膊肘往外拐!
※
衣飞琥与谢团儿在门外等了半天,终于获准进门给二哥请安。
才施礼寒暄了两句,二人就听说皇帝今夜要来吃晚饭的消息,在衣尚予沉着脸不抬眼皮的低气压下,衣飞琥被衣飞石差遣去荷花池里捞鱼,谢团儿则去膳房准备食材——皇帝出门肯定会自带御膳房的厨子和验菜的宫监,衣家只需要提供食材和灶房。
二人奉命出门,在廊下换了个了然的眼神,看吧看吧,就说陛下怎么肯?这不是追出来了。
冬天夜幕沉得早,衣飞琥撒网捞鱼出来,天就已经黑了。长公主府下人正在掌灯。
几个家奴抬着盛着肥鱼的木盆,跟在衣飞琥背后。衣飞琥则琢磨着,见了皇帝该怎么办。
衣飞琥出继多年,和皇帝见得非常少,哪怕听了无数传闻,知道皇帝十分偏宠衣家后人,把衣飞珀都宠成个惫懒的傻逼,他仍有些拿不定——他回来这件事,皇帝未必会高兴。
下人点起灯笼,一一挂上悬廊。木盆里的肥鱼跃起,尾巴拍起一串水花。
正在掌灯的下人往旁边躲了躲,和端盆的家奴打眉眼官司。他手里长长的灯杖上有个挂灯笼的支丫,灯笼正在风中摇晃。衣飞琥下意识地伸手一接,稳稳地捉住了那只不老实的灯笼。
“好身手。”
有人拍了拍手,远远地称赞。
衣飞琥循声望去,只见大批挺拔轩昂的卫士两旁分列,几个长得非常英俊漂亮的侍从,提着灯笼、香炉,撑着挡风的羽伞,簇拥着一个常服低调的男子进来。
那边的灯还未挂上,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面目,然而,那样风华气度,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衣家下人都是经过大阵仗的,皇帝又不是第一次来咱家了!各自退到廊下俯首磕头,等着皇帝带着侍卫、侍从,一路香风而过。
衣飞琥也跟着退到廊下,屈膝拜倒。若他是衣飞珀,当然有拜见皇帝的资格,可他不是衣飞珀。
衣飞琥很老实,二哥都已经把自己卖了个底儿掉,他可不敢当面犯欺君之罪。
谢茂捧着手炉过来,看了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的衣飞琥一眼,笑道:“起来吧。朕来看看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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