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当然没兴趣去把投了胎的容锦华捡回来养。
顶多是多培育几亩福慧资粮留给容锦华,让他下辈子富贵健康地度过一生罢了。
事实上,哪怕是在各个隐盟世家中,也是常见父母师长对后代有执念,不忍其流落凡尘尝遍生老病死之苦,从没见过子女去把修行不成的爹妈重新捡回来养的。
“我曾经想去轮回。”容锦华说。
“您现在也可以去。”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的父母兄弟都已经接受了我的归来与存在,他们需要我。我对容氏的改组计划才刚刚开始,没有我居中调停斡旋,贞儿得不到董事会的全力支持。我的许多承诺都来自于我是个鬼修——鬼修是不会死的,别人的承诺有意外,我的承诺是一千年,一万年。”
容锦华陷入了一种暧昧的沉默,这种情绪很难描述为优柔寡断,更像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闷。
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询问谢茂,“介意么?”
谢茂理解地点头,打算给他找个烟灰缸,可惜,这新装修的办公室他第一次来,愣是没找到。
容锦华已经把“烟”抽了一根出来,烟盒里装着的居然是一炷短香。容锦华熟练地点燃这炷短香,插在星球杯里,袅袅升起的烟雾模糊了他与衣飞石和容舜都有几分肖似的面容。
“我从来没想过……我留下来,会是个麻烦。”容锦华说。
“容舜来问我,说有个办法能让我去轮回,我愿不愿意去。他没有直接告诉我,这是飞儿的想法。他觉得如果跟我说,飞儿希望我去投胎,对我是一件很残忍的事。看,你的儿子并不喜欢见到你,平时不搭理你也罢了,他还希望你去死——”
容锦华话里话外的意思将衣飞石说得太不堪,维护衣飞石是谢茂的本能。
谢茂立刻纠正他:“您已经死了。”
容锦华已经为这个问题憋了好几天,谢茂一句话就触痛了他,他愤怒地反问:“我死了吗?我现在和活着有什么不同?!我有工作,能和人正常交流,能去便利店买饮料,我还能去佛寺进香!我的父母还健在,我的妻子还没原谅我,我的儿子还没结婚,你说我死了?我怎么不觉得我死了呢?!”
这是容锦华最愤怒和暴躁的事情。
他明明像人一样存在着,生活着,他应该拥有的一切却都远离了他。
他明明是父母的长子,年节时却不能出现在家宴上。他明明掌握着容氏未来十年二十年的走向,却只能通过宿贞和容舜的手来执行。他想回到家庭生活之中,他希望被妻子珍爱,被儿子景仰,他希望下班后陪妻子看电影,早上和儿子同桌吃早餐,可是,宿贞宁可和儿子未婚夫的妈妈同居,也从不肯邀请他回家吃一顿便饭……
他在海外漂泊了十多年,回来之后,他没有得到应有的欢迎,还失去了记忆中的一切。
因为,他已经死了。
愤怒之中,容锦华看见谢茂端起了马克杯。
端茶送客。
谢茂根本懒得跟容锦华废话。
倘若不是容锦华亲自找上门要和谢茂“茶叙”,谢茂早离开了。
衣飞石恢复记忆之后,念及从前的情分,对容舜格外不同。因此,在发觉容舜夹在容锦华与谢茂之间为难之后,衣飞石有心替容舜解围,才递话询问是否要去轮回。
——送容锦华去轮回并非衣飞石心狠无情,历来鬼修成道的就没有几个,多数鬼修都陨落在了仙途之中。衣飞石不是害他,也不是嫌弃他,只是选择了一条对所有人都更好的路去走。
容锦华最先无法轮回时,衣飞石还未恢复记忆,没有能力送容锦华离开,待他恢复记忆之后,紧张谢茂的前尘禁法无暇他顾,接下来又是鬼府疗伤,又是百鬼善变,玄池两次破碎,丝毫不敢展露威能。
现在情况终于好一些了,恰好又遇到容舜为难,衣飞石才想着早一步送容锦华轮回。
饶是如此,在让容舜给容锦华带话之后,衣飞石夜里向谢茂解说此事时还狠狠提着心,只怕哪里不注意就又戳到了谢茂忐忑不安的肺管子。
也是因为衣飞石早有请示,看着衣飞石的面子上,谢茂才会出言劝说容锦华。
目前谢茂正收集情报准备对付谢润秋,哪儿有精力管容锦华是否去投胎?他修鬼道会不会有成果,会不会渡劫时陨落,是不是轮回投胎更好……谢茂根本就不在乎。
“您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告辞了。有空再喝茶。”谢茂站了起来。
“我不是一定要留下来。”容锦华面前星球杯里短短的香已经燃到了尽头,他愤怒的表情却已消失,带着一丝悲凉,“我只是不甘心。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为什么不希望我活着,为什么希望我死了?”
“早在二十年前您选择藏起那本伪经的时候,您就已经死了。”谢茂再次强调,他不希望衣飞石被人戳脊梁骨,重新坐了下来,郑重告诉容锦华,“你如今神通广大,在隐盟里头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能够把你这样牵扯太多的鬼修送进轮回池?你再去打听打听,送你去轮回是孝顺你还是逼你‘死’?”
“你今日有家不得归,有妻有子不得认,不是谁的错。就是因为你死了。”
“死人就应该去地下。”
“你说父母需要你,兄弟需要你,你的工作需要你——”
“齐主任刚上任时,意气风发,纵横捭阖,不止特事办上下,隐盟内外也被她拾掇得妥妥帖帖,她搞串联,挑拨上四家与二级门户,好像除了她这个和事佬,隐盟就成了个炸药罐,谁碰谁爆炸——”
谢茂从不搀和特事办的事,不代表他不了解齐秋娴干了些什么,现在说起来都是笑话。
“现在呢?”
“她一夕之间骤然下马,被她拱起来的炸药罐炸了吗?隐盟分裂了吗?特事办废了吗?”
“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
“你是不是觉得因为容舜的存在,所以宿贞才不理你了?那你想一想,如果容舜不存在,宿贞一如既往地爱着你,你们的未来会是怎样?”
“你做了鬼修,宿贞重新修行,你们就能恩恩爱爱相伴天长地久?”
“凭你的资质,你追得上宿贞吗?你是鬼修,她是人修,在修行初期你或许能勉强跟得上她,到你准备破境的时候,你觉得情况会是怎样?运气不好,你直接被劫雷劈死,魂飞魄散。运气好,你熬过了天劫,你还想和宿贞齐头并进吗?不可能了,你是鬼修,她是人修,人修中数百年不遇的天才,她终究比你走得快,比你活得久。”
“你与她永远都逃不过这一场离别。所不同的是,你在她生命中,究竟是大劫还是小劫?”
谢茂说完这番话,很快就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秘书尴尬地进来请容锦华离开:“处长,给您添点热水吗?”
谢茂的办公室不能随便进人,通常客人会随着主人一起离开,谢茂不按常理出牌自己爬起来跑了,秘书只好硬着头皮来赶人。
容锦华坐在沙发上,仿佛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