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得近乎严酷。
薛寅身上披着厚厚的袍子,沉默地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街道。
这里是宣京北城,宣京城内最为寒酸的地方,街巷狭窄肮脏,来往皆是市井小民,穷苦百姓,后来起了战乱,流民渐多,这里就成了北逃流民的聚集之所。雪还在下,伴着凛冽冷风,放眼望去,只见街口巷角尽是面凝霜雪,冻得面色青紫的流民。一支御林军三三两两分散,将这流民一个个抬起或扶起。有的奄奄一息,气息尚存,故而送往临时安置之所,暂挡风雨。有的已经没气,就直接草席一卷扔板车上,等最后全部扔入乱葬岗。
天还未亮,然而雪已下了许久,仍是没有停止的迹象。薛寅即使穿得多,仍是被寒风吹得满面生疼,他眼里都是血丝,整个人沉默得近乎严肃。路平跟在他身旁,也被这惨象激得满脸哀戚,远远看着御林军抱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走向装尸体的板车,神色一时黯然,喃喃道:“奴才小弟被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也是这岁数。”
薛寅目光一转,也看到了那小孩,是个小男孩,不过五六岁大,瘦得几乎皮包骨头,骷髅似的一个小人。他问路平:“你家有几兄弟?”
“两男一女,我是老大。”路平垂着眼,声音压得很低:“小弟小我三岁,阿妹小我六岁。我八岁的时候,赶上饥荒,家里养不活三个孩子,我年纪大一点,能做点事,又吃得多,所以就先卖了我。我是后来才知道,那之后过了三个月,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于是阿爹就卖了小弟。阿妹那时候实在太小了,只能养着,可是女孩子身体弱,最后没活下来。”
其实路平的底细早被天狼查了个通透,这些事薛寅也大概知道,只是如今,看着这遍地冻尸,甚至那五六岁就夭折的小孩,薛寅不由缓缓地叹出了一口气。他仍是看着那被抱着的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只见那御林军走到板车前,将小孩抛在尸堆上。薛寅眼力极好,这一幕落在眼中,忽的眉头一皱,低声命令路平,“把那小孩抱过来,快。”
路平不明所以,仍是去了。薛寅看着那边动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此处风大,陛下还请回去休息吧。”
薛寅回头,只见霍方满面疲色,神色黯淡,这老人一头白发,面上皱纹如同刀刻,白天似乎仍然精神奕奕,如今精神一垮下来,就只留下满面沧桑老态。
霍方其实不应该是主持这件事的人,他也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然而他是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并且连夜开始处理这件事的人。
薛寅对这老人有那么一丝敬意,于是低声道:“这不妨事,我自有分寸。此间事情已了,霍老还是早早休息的好。”
“我又如何睡得下去?”霍方苦笑,“这还只是宣京城内而已,城郊流民只会更多,事情也会更棘手。”他有些怔忪地看着周遭景象,长叹一口气,“霍方无能啊。”
薛寅沉默,这场雪下的不是时候,登基当夜,十月飘雪,冻死者众,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说话间,路平已抱着那小孩回转。小孩的身体冻得像石块,僵硬至极,一动不动,而且体重极轻,抱在手中,几无多少重量,路平抱着这么具小身体,蓦地又想起了自己杳无音信的幼弟,心中着实不知什么滋味,眼眶有点发红。可他抱了这么一路,确实觉得怀里的孩子已经殒命,于是也拿不准薛寅要做什么,心里有些犯嘀咕。
见他抱着小孩走近,薛寅也顾不得霍方,转过身看着路平手里的小孩,也不顾脏污,左手搭上小孩脉搏,右手飞快点上小孩胸口几处穴道,而后掐上人中。他手法极快,这么一翻动作后,缓缓把手指放在小孩鼻端,过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疲倦道:“这个还是活的,我刚才远远看他动了一下……觉得他可能还有救。”
路平听着小孩脆弱的心跳声,颤声道:“陛下宅心仁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