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度望着榻上面若金纸的舅父,心情沉重之余,忽然也泛出了一缕难言的惆怅之情。
见他依然没有开口,榻上的李嗣业撑着,想坐起来。
李玄度忽然回过神,手搭在了舅父的肩上,将他轻轻压回榻上,随即后退了几步,朝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舅父,倘我未曾娶妻,蒙舅父如此看重,将表妹终身托付,我岂会不应?表妹蕙质兰心,能娶她为妻,实为世上男子之幸,我亦不例外。但如今,我已有妻室,我和她情笃和好,即便纳了表妹,往后也不能分心于她。表妹不该受如此委屈,我亦不能令表妹受如此委屈。故舅父之言,我不能丛。”
良久,李嗣业喃喃地道:“舅父知道了……是舅父先前一直错想了……这样也好……也好……”
李玄度再陪伴片刻,悄悄地退了出来。
他一出来,便就觉察到身后帐外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一道身影。
月光之下,那身影显得孤单而瘦弱。
他知道是谁,也知她应已听到了方才自己和舅父的那一番话。
这样也好。
他没有停步,继续朝前走去,快要走到自己住的帐前之时,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脚步之声。
他转头,见李檀芳竟追了上来。
“阿兄,你等等!”
李玄度停步。
李檀芳起先沉默着。
许多年前,当他被发往无忧宫囚禁的时候,她替他保管了那面玉佩。
那是她的小小的私心。她想留他最重要的东西在自己的身边。
后来他娶了那个女子,在阙国拒绝联姻之后,她终于归还了玉佩。
但是那么多年了,那缠绕在心底的爱意,却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她叫他阿兄,却固执地始终唤她为王妃。
那是她心底的最后一丝倔强和不甘。
然而就在今夜,她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她的阿兄,那个曾踏马京都的秦王殿下,他永远不可能将他的心分给她了,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
她慢慢地抬起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双目望他,颤抖着声音,低低地道:“我知我不该再来,但倘若不问清楚,我这一辈子,都将无法释怀。”
“阿兄,你喜欢她什么?”
“美貌?性情?能助力于你?”
玄度沉默了片刻,说道:“檀芳,你当记得我的旧疾,从前你那里还送来过药。而那些年间,无论我如何用药,热症始终无解。别人不知,我自己如何不知?我并非体疾,而是心疾。”
“遇到她后,我便不药而愈。”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她是我此处的良药。我怎能不喜欢她?”
李檀芳怔住了,定定地望着他,半晌,一颗晶莹泪珠,从她眼中慢慢地滚落而下。
李玄度朝她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入了自己的寝帐。
这一夜,他迟迟无法入眠。
他想着此刻远在都护府的她,想她是否也会思念自己,辗转反侧,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他发现自己竟回到了他曾守过三年的皇陵。
他登上那片高原,听到了一阵女子的伤心呜咽之声。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是他的姝姝。
他的心悬了起来,随那呜咽之声寻了过去,最后竟看见她独自靠坐在他曾露宿睡了一夜的那块巨石之旁,正伤心抽泣。
他只觉自己心痛无比,立刻朝她奔去,终于奔到了她的身后。他弯腰伸手,想将她搂入怀中再好好地安慰她,她却忽然凭空消失,无影无踪。
“姝姝!”
李玄度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方惊觉南柯一梦。
而帐外,门帘缝隙里透入一缕黯淡白光。
天亮了。
他仰在枕上,只觉自己后背冷汗,心跳飞快,勉强定下神,慢慢吐出一口气,正要起身,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殿下!都护府那边刚来了信使!”
或许是那不详之梦的阴影尚未从他的脑海中完全消散,李玄度只觉自己那方有些平缓下去的心跳又蓦然加快。
他翻身而起,大步而出,迎面便见张捉急匆匆地奔来,手中挥着一信,焦声喊道:“殿下,不好了,王妃不见了!说是韩荣昌把王妃给带走的,或是入关去了!”
李玄度宛如蓦然挨了一记闷棍,一口气险些透不过来,定了一定,从张捉手上一把夺过信,扯开。
信是叶霄写来的,说韩荣昌送王妃去霜氏庄园,当日,王妃没有回,只韩荣昌的一个手下回来,说王妃被霜氏留在庄园里,想住些日子,让他们不必记挂。
叶霄想着王妃前段时日太过疲累,如今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去那边休息小住,顺理成章,当时丝毫没有起疑。直到七八天后,王妃还是不见回来,阿菊和骆保也放心不下,叶霄便让人送骆保去庄园服侍王妃。等骆保去了,这才得知,霜氏根本就没请过王妃,这些天,王妃人也不在她那边。
叶霄当时宛如五雷轰顶,这才知道韩荣昌出了问题,当时他心急如焚,和霜氏一道,派人四处寻找,无果,推测韩荣昌极有可能已经带着王妃入关了,正要追上去,这时,当日跟着王妃同行的两个侍卫也回了。韩荣昌料他们追赶不上,于是将人放了回来,但也确证了叶霄的推测。叶霄当即带人去追,临行前,派人给他送来这个消息。
信的落款日期,是差不多一个多月前。
李玄度双目死死地盯着信,眼皮子突突地跳,五指将那信慢慢地揉成一团,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准备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