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臭记性!
叶勉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眼睛往里寻着, 因是快敲钟的关系,学屋里几乎坐满了人, 他们启谦院又是七八十人一个屋子读书, 叶勉只觉着满屋子的人头,都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在望着他。
就在叶勉耐心快告罄之时,学屋的最角落里慢慢地站起一个人,叶勉眼睛一亮, 就是他!
他虽忘了这人的名字,却对他极俊秀的容貌印象十分深刻。
叶勉笑着朝他勾了勾手。
那人出来后,叶勉把他拉去院子里一处僻静的地方。
“叶四少爷,”那人脸上一层不自然的薄红, 满眼不可置信,“您是来寻祁昱的?”
叶勉也未在意, 心里料想是他们那边的人很少来这边的教苑,一个个都大惊小怪的。
“是是是,我找你,”叶勉脸上摆出了求人该有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上次你仿我的字帮我抄书,我还没好好谢谢你,这回我一是和你道个谢,二是还想再求你一回。”
祁昱眼里一丝掩盖不住的惊喜,点头道:“叶四少爷请讲,只要祁昱能做,一定竭力而为!”
叶勉搓了搓手道,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就是我一好兄弟因着我被罚了抄书,我就想起你那手仿字写得极好......”
“我来给他抄!”叶勉还没说完,祁昱就打断他说道。
太上路子了!
叶勉欣喜地揽了揽祁昱的肩膀,高兴道:“这回不急,你慢慢来,等会儿我让人送纸笔和他的字过来,上回你给我抄书是因着我下湖去救你,这回却是我来求你,等你写好了,我定来谢你!”
叶勉与祁昱商议好,便高高兴兴地带着墨拾出了启谦院,祁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叶勉的背影,过了好久才微微抖着手在袖子里摸索着什么。
夜心堂是国子学设在每处宿苑院子里的一座房舍,专为苦学的学子们秉烛夜读而用。
祁昱拿着细挑子拨了拨烛芯,豆大的烛花重新窜起一截儿,光晕四散开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刚要执笔再抄,就看见和他一个院子的邱容安披着衣裳走了进来。
邱容安把带来的一碟子豆糕摆在案上,语露关心道:“就知道你在夜心堂,给你送点吃的,这都已经四更了,今晚不睡了不成?”
祁昱笑了笑拱手道谢,拈起一块点心就着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吃了起来。
祁昱没回答他,邱容安也不介意,又问道:“你用什么功呢?这么晚了也不歇息。”
“无事,随便写点文章。”
祁昱敷衍的明显,邱容安也不好再问,只眼睛往他桌案上瞧。
已经写了字的一叠纸,早在祁昱看见他进来时倒扣而置,不过案上摆着的纸笔等用具却一看就不是凡品,至少像他们这种人是绝用不起的,纸张细腻柔韧,墨汁不但不臭反而有股古朴淡雅的馨香之气。
这些俱都是叶勉平日里用的,午后就让墨拾送来与祁昱,既是作弊,这等细节自然不敢忘了。
邱容安盯着桌上那大半块价值不菲的戡春墨有些失神,鬼使神差地伸了手过去,还没碰到墨就被祁昱的咳声打断。
邱容安醒神一般忙把手收了回去,而后不禁有些面热。
祁昱清了清喉咙道:“多谢容安兄的茶点,太晚了,你快去歇息吧。”
邱容安没有走,盯着祁昱的脸看了好久,呐呐问道:“你不是和丁淮那些人闹掰了吗,他竟还肯给你这么好的东西?”
祁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时气氛有些僵硬,邱容安想起来此来的目的,硬着头皮坐了下来问道:“今儿白日启瑞院的叶四少爷竟来我们院子寻你,可是因上次落水的事倒与他有了交情?”
祁昱依旧没有说话。
邱容安似想起来什么突然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桌上摆的纸墨,结巴道:“这......这些不会是叶四少爷赠与你的吧?”邱容安瞪大眼睛审视地看着祁昱道:“他才多大,你......你难不成......”
邱容安虽话没说完,意思却表达的十分清楚,祁昱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冷静道:“这话你可别乱说,若传了出去,我活不成,你这国子学怕是也读到头了。”
邱容安咽了咽口水死盯着他:“那你是......”
“不过是之前与叶四少爷道谢之时闲聊,他提起我生地潇州那边的一本失传的民间话本,恰巧我幼时在街上听过说书相公讲过,便应承他默一份给他。”
邱容安看了看祁昱又看了眼桌上倒扣的纸张,“所以你连夜为他赶超这个话本?”
祁昱点了点头。
邱容安看了看他,这说法倒是对的上,祁昱这人爱巴附权贵,好容易搭上了叶勉,定是要不分昼夜默完的。
祁昱在天亮之前收了纸笔,轻手轻脚地回了屋子,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却半点睡意都无,隔壁床的鼾声透过帐子传了进来,祁昱伸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布袋。
帐子里漆黑一团,他也不在意,熟门熟路地拆开口袋,拿出里面的东西细细地用手摸索着。
他手里的是一只鎏金球形手炉,祁昱夜夜入睡前都要拿出来把玩一番,用手指仔细地描绘感受,以至手炉上哪一处镂空,哪一处花瓣纹路他都了如指掌。
手炉作的十分精巧,球体分两层,外层销了一层薄金,通体镂空纹花鸟,这种金贵玩意儿自然不会是他的,而是去岁冬日在学里西南角那处死梅林里,叶勉随手塞给他的。
叶四公子怕是早就忘记这么个东西了吧,应该也忘了他这么个人,祁昱指尖细细摩挲着手炉上那只鹊儿的形状,可他却忘不了他啊。
每晚宿前,同屋的同窗们都会老生常谈地提起学里那些个权贵之子,说起这些自然又要讲一遭端华公子的胞弟,叶家那个长得仿若仙童一般的四公子,说他今日又如何骄纵,如何嚣张跋扈,如何不将师长司正放在眼里,学里又奈何不得他,仿佛事发生之时,他们就在一边看着一样。
祁昱不是一个口舌爽利之人,可他还是想与他们辩上一番,他想说,这人并非你们口中那样不堪,我见过他,他还与我说过话,我开罪了他,他不但没惩治我,也没与他身边那些人一起嘲笑我的落魄狼狈,反而见我冻得厉害了,还将他自己的手炉给了我,他和我说起话来,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可是话到嘴边几次,终是没有开口。
祁昱就这样每日夜里听着他的同窗们在黑夜的掩盖下,十分可笑地用着艳羡又嫉妒地口气,肆无忌惮地谩评着这个他们白日里根本不敢提及的人。
每当这时他都会把手炉拥在怀里,心里回想着那日叶勉将它塞到他手里时眼里微漾的笑意。
祁昱日日都会将这只手炉塞在袖子里,日子久了,竟好似被这东西下了蛊,每日魂牵梦萦,着了魔一般总是想着去见它的主人。
生平第一回 ,祁昱恨足了自己生出贫贱,若他也出生高门,他是不是也能笑着走去他面前,好好与他说话结交,就像那日林子里与他勾肩而行的几位公子一般,而不是如今这样,站在启瑞院门口久了些,都会被守在那里的侍童瞪视,只能每日午息之时,离着萃华楼好远,连他的面孔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