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花的钱都是我自己的。”文羚抬手挂档,不敢再把余光放在梁如琢脸上,仿佛跟家长顶嘴的叛逆小孩儿,紧张又固执,“对,车是梁在野送的,他自己乐意包养我,我就值这个价。”
就值这个价儿。梁如琢低低地笑了一声,食指指根的铂金戒圈抵着下唇。
文羚猜不透这声笑代表了什么,但觉得自己似乎又被轻视了,也许被其他人冷嘲热讽都不算什么,可梁如琢是不一样的。身上的伤好像更疼了,似乎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难过。
“你看过吴笛笛的画吗?”梁如琢包裹着一圈纱布的左手映在后视镜里,从后视镜中打量着文羚低落混乱的眼神。
“她有个系列作品叫《没有杂草》,你应该去看看。在她看来,世界上没有一种草可以被叫做杂草,再卑微的植物都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名字,同时它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文羚看着前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与一趟趟奔忙的车流擦肩而过,傍晚的霓虹透过车窗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片斑驳光影。
最终这顿饭还是没能请成,文羚却没感到特别遗憾,反倒觉得身上附加的一些沉重的东西被剥离了一些下去。
车在亮马桥附近的高档小区停了下来,文羚扶在方向盘上仰头看公寓楼的层数,之前跟着梁在野东跑西颠喝酒的时候听说过,这属于高档涉外地区,全是大二居大三居,他画十年稿子也买不起其中一间。
梁如琢一下车,被两声凶猛的狗吠惊了惊,一条浑身脏土的德牧就坐在不远处。
“快进去。”文羚拔了钥匙赶紧跑下来,把梁如琢往车里一推。
梁如琢是很意外的,这个可怜的小朋友总在保护他,挡酒也是,这次也是。如果文羚关切的目光出现在别人眼中,梁如琢会毫不迟疑地确定对方另有所图,或是不怀好意,但文羚不一样,他的眼睛很透亮,几乎一眼就能望见身体里白纸一样的心。
“别人家懒得治了,扔出来的吧。”梁如琢下了车,半靠在车门上垂眼看着它,本来以为是谁家的宠物没拴绳出来乱跑,仔细一看狗脖子上没挂牌,一身黑毛乱七八糟,半条后腿上都布满了溃烂的皮癣。
文羚蹲了下来,那大块头的德牧瘸着一条腿踉踉跄跄爬过来,呜咽着用头蹭他的手。
文羚去前排储物箱里拿了根火腿肠掰给它,回头问:“你不喜欢狗吗?”
梁如琢迟疑了几秒,手摸到了衣兜里的烟盒,但没有拿出来。
“喜欢。”他斟酌出这个答案。
文羚把剩下最后一截火腿肠塞进狗嘴里,笑了笑:“不喜欢就不喜欢嘛。野叔也不喜欢。”准确地说梁在野只是厌恶狗毛。
梁如琢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难得为了讨一个小孩子开心去说一句违心的话,居然被直接拆穿了。
为什么不喜欢?因为寿命太短,十几年而已,短暂温暖过后,他再次孑然一身。
他怔了一会儿神,发现文羚正看着自己,于是揉了揉那小孩的软发。
仔细想想他的长相其实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也难怪梁在野那种薄情寡义的老色胚舍不得放手。
梁如琢垂眼凝视着文羚低头时露出的半截细白的脖子,企图理智分析自己现在略显激荡的心情来自何处——小时候老大非要得到的东西,他都喜欢。
第7章
密不透风的天空犹如一块即将压下来的铁板,低气压让文羚有些胸闷,太阳穴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屁股坐久了,稍微一动,好像有些温热的东西流了出来,文羚擦了擦鼻尖上的冷汗,一连抽了几张纸巾,从后腰塞进裤子里。
很快,纸巾被血泅湿了。
文羚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把纸巾卷起来包好,做贼似的扔到了角落的垃圾桶里,转身开车拐上了宽敞的大道。
傍晚这个时间他常常开车出来闲逛,大多时候是因为不想在寝室待着,所以漫无目的在街上乱转,音乐开到最大,让车窗屏蔽公路上的车水马龙,隔绝出一片静谧的独属于自己的世界。
霓虹灯在车窗上洒下一片光点,后视镜中闪过一排笔直挺拔的松树。他略微打开一点车窗,嗅着外面冰雪的气味,让窗外冷冽的寒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
从六岁开始,他的人生就只剩下难堪两个字。
太狼狈了。
他大一那年,跟所有刚入学的新生一样踌躇满志地打算在校园里大干一场。其实很多人的悲哀都是在最自命不凡的年纪里认清了自己的平庸,但文羚不一样,他从淤泥中爬出来,开成什么鸟样都算绽放。
就凭着心里的一股不肯熄灭的火苗,总觉得自己就算屈居屋檐下也照样能成就一番事业,除了没日没夜地泡在画室里,还挤时间在学校对面的小餐厅兼职几个月,终于买了人生第一块数位板,一年来画技进步神速,开了微博号,起初因为画了一部简单的条漫吸了一大批粉,后来又迷上画游戏同人,很快就有甲方找上门来约稿。
十四年基本功不是白练的,虽然以文羚当时的板绘画技来说,不算太成熟,也没有什么经验人脉,稿费并不算高,但他画画快,完成度也足够,凭借着奇高无比的效率极速成为圈子里有名的立绘画师,渐渐地也有资格挑商稿画了。
大一下半学期,他拿出画稿攒下的积蓄给梁在野买了一块表,宇舶融合系列的奥林斯基红陶瓷。梁在野拿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把天鹅绒礼盒扔到茶几上,把文羚拽到沙发上办了。
他压着瑟瑟发抖的文羚,语调听不出喜怒,只显得比平时更有兴致一些:“出去坐台了?赚这么多。一晚上多少钱?用不用老子把你微信推给需要的人啊。”
其实梁在野那一次弄得很轻,伸手替他垫着硌在红木扶手上的肩膀。
但孩子们是这样的,看见雷火劈焦的房屋树木他可以漠然走过,却会因为一朵野花被骤雨摧折而难过恸哭。陪了梁在野那么久,恶语相向拳打脚踢都是惯常的事儿,他受着,他认命,但那天文羚第一次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梁在野接了个电话提上裤子走人之后,自己一个人趴在沙发上哭到嗓子沙哑。
他又开始攒钱。起初每周五司机接他回家时,他总是让胡伯把车停到离校门五百多米远的一家酸辣粉店门口,自己趁着人少偷偷摸摸迂回走过去。就在上个月,他自己弄来一辆配置相当普通的本田,不知道托哪儿的关系给牌照都上完了。
梁在野坐在二楼窗台抽烟,随手推了俩花盆下去,听着两声炸裂的玻璃响儿,咬着烟嘴等着看文羚脸上的表情。
文羚看上去挺平静的,不喜不悲的情绪看上去都不怎么像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后来即使梁在野赔了他一辆玛莎拉蒂,也没能让他露出笑脸。梁在野起初还有心思拿点儿小礼物哄两句,没两天再看见文羚那双淡漠发呆的眼睛就恼火了,他包养这小婊子是拿来泄火玩儿的,这他妈不是包养了个祖宗吗?
梁在野在部队待过五年,打起架来手黑得要命,下手从来没轻重,一脚把人从桌前踹到地上,文羚满额冷汗捂着肚子从地上蜷成一团,当即吐了口血沫出来,送医院住了一个礼拜。
从医院接回来以后文羚就学乖了,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其实那辆本田只碎了个前挡风玻璃,送4s店修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梁在野打碎的是他的求生欲,三番两次亲手把他的价值打上了叉,把文羚生生逼成了一只依附自己才能活下去的笼中雀。
——梁在野还没有和他在这辆玛莎上做过,文羚要让他以后也不要出现这个想法——他回头看了一眼,后座趴着的脏德牧正伸着舌头苦哈哈地望着自己,狗毛粘了一座。
文羚懒散地往头枕上一靠,乐出声儿来,熟练地打方向调了个头打道回府,大衣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是老宅管家的号码,文羚眸色暗了暗,迟疑了十多秒才按了接听,缓缓把手机搁到耳边。
对方还没说话,就听见电话里噼里啪啦一阵摔盆砸碗的噪声,夹杂着梁在野聒噪的骂街声,老宅里一阵鸡飞狗跳。管家一把年纪了还得担惊受怕,哆嗦着跟文羚说:“侄少爷快回来看看吧……家里出事儿了。”
文羚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随口应了一声就挂断了。他根本不想回去,梁家老宅出什么事跟他都没什么关系,况且这帮佣人的心思太坏,在梁在野暴怒的时候叫自己回去,就是为了让他成为梁在野泄愤的靶子,他们就能少扫几个碎瓷瓶,得个清净。
徘徊良久,他还是把车停在了老宅门口。
脚刚踩着地,一个汝窑瓷瓶哐当一声炸裂在脚边,文羚赶紧又缩了回去,透过车窗小心环视一片狼籍的宅院,梁在野正朝自己走过来,脸色黑得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