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延顿时就恍惚了,他还不如一直留在十八岁的时候,窗外月光清亮,恰如那年他窗口的月光,可能他只是做了一场不那么好的梦?现在梦醒了,他还在十八岁的时候。
对,说不定是。童延胃又紧缩几下,他好饿。
他饿了,门外说不定有只鱼。
童延把剧本丢到一边,几乎蹒跚地冲到门口,一把门拉开。深夜,灯光依然把酒店的走廊照得通亮,门外,地上,除了地毯不算繁复的花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十八岁,已经过去了很久。
清晨,小田敲门没人应,用房卡打开门,进屋一看,愣了,写字桌底下蜷着一个人。童延就恍恍惚惚地被小田拉出去,在耳朵巨大的嗡鸣声中,似乎听见小田在叫他的名字。
而且,小田还在哭,童延像是明白,又像是没明白,问:“你哭什么啊?行了,我戏都试完了,咱们去片场。”
从雪阳花了三年的时间走出去,或者说,一辈子都没能走出去,从雪阳的最后一部戏,演的就是精神不太正常的角色,或许,跟童延如今一样,也是本色。
童延看到那时候从雪阳的日记,记录最后一次去加拿大探望前妻。
“她送我走的那天,天降大雪,我们没撑伞。她门口的那条路真短,走完整条街,漫天风雪也白不了头,只朝眼眶一落,就化了。”
才携手走过两年,这条路可不就是短。
白不了头啊,不能一起白头。那化在眼眶的雪,是分别之后绵绵的恨,和无休无止的心酸。
童延演了他平生最好的一场哭戏,是在这一场送别后。真是撕心裂肺,像是把他五脏六腑都掏空似的。
拍到从雪阳离世那天,童延脑袋里头好像有什么利器在不断搅动他的大脑,连头骨都像碎了似的。他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疼得浑身发抖,黑暗逐渐压满他的视界,童延想,过去了,都要过去了,这一条漫长而坎坷的路,他终于要走完了,可是,他为什么那么不甘?
导演一声过,小田马上到床前,而童延依然躺在那没动,小田心头一缩,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拍拍童延的脸,“小童哥!你别吓我。”
被他拍了脸的人,依然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应。
每一个人都对聂铮说,童延这一部戏拍得很顺,童延在长期的低潮之后,终于迎来了一次爆发。
但没有一个人告诉聂铮,童延是耗着命演的。
他心急火燎地回国,赶到拍摄地的时候,也只是童延昏迷当天的下午。
聂铮进病房时,童延已经醒了。他越过几个人,踱步到病床边上。
他问了声怎么样,童延的眼光缓慢地朝他转过来。
而后,聂铮看到的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童延看着他时,眼神是一种难以言说、神经质似的呆滞。
他在床侧坐下,握住童延已经变得枯瘦的手,又问一次,“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
童延依然没说话,只是,目光定定凝住他的脸,眼角有一行清泪滑落。
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聂铮从来没见过童延哭,心立刻揪起来。
而童延完全反应不过来,聂铮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可能又是他的幻觉,他管不住发抖的嘴唇,“聂……”
聂铮?
还是?聂先生?
被注册过镇定剂,童延这一觉睡得很沉。
而聂铮已经从大夫那儿了解了全部,长期失眠,严重到可致昏厥的神经性头痛,还有身体的其他指征就不用说了,一个长期失眠的人,身体能有多健康?
童延对着他是一口一声的好,口口声声都是,自己能坚持。算了,童延病着,他不跟病人计较,可郑昭华和小田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童延醒来时,正听见聂铮在外间对郑昭华说:“我没有不让他演,可他有精神崩溃的前兆,演可以,等到他恢复之后。你去跟剧组交涉,有多少损失,我担。”
童延大惊,立刻挣扎着下床。他腿软得撑不住身子,一下跌到地上,外面的人闻声很快冲了进来。
被抱起来的时候,童延死死拽住聂铮的胳膊,“我不能停……停了就没了。”
什么没了?分不清是从雪阳还是自己的混沌到极度痛苦的癫狂。
这次,到聂铮面前做说客的人很多,众口一词,演员入戏的忘我状态,错过可能就没下次。他们让他,不要挡着童延登顶的路。反正,还有一周,拍摄就完成了。
嗯,一周。
这不是聂铮第一次亲眼看到童延演戏,童延杀青的那天,他再次回国到了拍摄地。
最后一场戏,是从雪阳最后一次站在颁奖礼的舞台上。聂铮站在监视器后头,被童延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舒服。
童延还是在笑,但那一个笑意,只让人觉得,繁华落尽,天地荒芜。
这次,聂铮连杀青的蛋糕都没让童延吃,等人从镜头前下来,立刻上前把一件大衣披到童延身上,接着,说:“你跟我来。”
童延还没从戏里出来,来不及弄明白聂铮怎么又来了,只能乖乖男人身后上了车。
等他坐稳,聂铮对司机说:“走吧。”
童延低落之余又有几分愕然,“去哪?”
聂铮说:“去我那,治病,养身体。”
他不在的时候,童延不太好,那真没别的什么可说的了,这病,得在他眼皮底下治好。
见童延没吭声,他又不容分说道:“你什么时候把身体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拍戏。”
童延说:“我的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