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点来,好不好?」
「不好!」他拽回衣襟,往树下滑去。
「黑嘴枭,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她着急地抱着树干往下溜,结果跌倒在他身上,两人重迭着滚落在树下厚厚的茅草中。
他怒气冲天地将她推开,抹去她的脚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污痕,生气地说:「妳很难缠,妳知不知道?」
「你也很难缠,而且不守信用,你知不知道?」她站起身,气势不弱地反击,不理会头上沾着落叶,其中一片还在她眼前晃动着。
他一把抓下那片挡在他与她视线之间的落叶,瞪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唯一清澈明亮的黑眸,气恼地问:「我怎么不守信用?」
「你说要教我在激流中划船。」她理直气壮地提醒他。
他鼻翼翕动着,压抑着脾气,努力半晌后,仍无法克制地骂道:「不讲理的东西,我给妳选择,看是要编吊床,还是要习舟,是妳自己选择了吊床。」
她却固执地说:「那不是选择,是先后顺序。」
「呃!」他无力地仰头,嘴咕哝了一阵,对正皱着秀眉的她重复道:「妳是个难缠的女人,好男不跟女斗,我走了。」
说完,他往密林外跑去。
她紧追其后,叫道:「不守信用,不是男子汉!」
「呿!谁愿意做妳要的那种男子汉?」他停下脚,不屑地说。
她气喘吁吁地跑近,抓住他的手追问:「你明天会来吧?」
「不来!」血气方刚的少年脖子一转,拒绝再做小丫头的玩伴。
小丫头双目灼灼,爆出火花,很大力地甩开他的手,小胸脯一挺,豪气地说:「不来就不来,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泛舟。」
说完,她大力迈出步伐,沿着溪流上游走去。
这天,两人不欢而散。
隔天,芙兰怀着怅惘的心情来到魔鬼滩,却意外发现礁石边有艘小木船。
「黑嘴枭?!」
惊喜中,她抬头寻找,当看到他正咬着一根草,坐在巨石下望着她时,她觉得魔鬼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亮美丽。
她快乐地奔向他,跪坐在他身边笑嘻嘻地说:「我真怕你不来了呢!」
「我不来,妳不是自己玩得更高兴吗?」他瞪着她,眼神却很温和。
说不清为什么,芙兰突然觉得很委屈,吸着鼻子咕哝道:「如果你不来,我一个人不好玩!」
见不得她伤心,他抓着她的手,带她一起站起来,轻快地说:「本来我是不想来,可是妳说我若不来,妳就要自己泛舟。这里河道窄,水流急,我可不想害妳出事,所以只好来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昨天他确实决心不再来,可今晨起床,他竟为那个决定感到不安。一想到她将独自一人在激流中泛舟,他就感到心神不宁,因此,他来了,而且来得很早。
芙兰没理会他的话,只在意他来了,此刻就在她的身边,而且还带来了小舟。
当踏上小舟,开始在曲折、湍急的河流里举桨行舟时,两人再次为谁该划第一桨发生了争执,最后是霸道的「黑嘴枭」以技术镇服了蛮横的「小乌燕」。
尽管嘴巴上她仍旧不依不饶,但在心里,她早已对他佩服不已。
此后,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迭泉跃跃,密林深深的魔鬼滩见面。
他宛如翱翔蓝天、独领风骚的「黑嘴枭」,展现出他越来越多的技艺和风采,而她则身不由己地被他吸引。渐渐地,在她的心目中,他成了航行大海的船帆,她则是紧随船帆云游海天的「乌燕」。
他教她行舟,教她攀岩,教她使用捕鱼器,教她如何看天象……总之,他教她许许多多以前从没有人教过她的东西,其中自然也包括如何「踩鱼」。
玩累了,他们会躺在多杈的大树或者吊床上,边吃着野果子边斗嘴。
随着每天的相处和游玩,一种相依相惜的情愫在两人心中萌生,尽管仍然喜欢吵架斗气,但在心里,他们不约而同地变得更在意对方,更保护对方。
「小乌燕,妳是从合欢岛飞来的吗?」有一天,当他们分手时,他突然问。
她愣了,自从相交以来,他们从没问过对方的身世,因此她警戒地反问:「是又怎样?你会告诉别人我私自来禁地玩吗?」
「不会。」他笑着安慰她,心里则认定像她这么顽皮的女孩,一定是寻常渔夫家的孩子,否则怎可能成天没人管,四处乱跑?
「那你呢?你家住哪里?」他的笑容安抚了芙兰,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是黑嘴枭。」他看看天空飞过的鸟,再对她眨眨眼。「我家在海上。」
他的表情逗笑了她,也认定他一定是渔民的儿子,不然不会那么熟悉大海。
两人都没有给予对方明确的答案,但那已经不重要。
他们继续在神奇幽静的魔鬼滩相见,却再也不探问对方的家世,因为那与他们的友谊没关系。
他们总是在欢喜中见面,在斗嘴中分开,就连玩也是边玩边笑,边笑边吵。一言不合,即剑拔弩张,半天不说话;玩得开心时,则你追我跑,手拉手欢跳。可不管怎么吵闹,他们总是很快就言归于好。
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出海了,不能每天都来,于是他们约定以某棵树上悬挂的竹管为联络工具,只要不能来,他就用树叶做记号,放在竹管里告诉她。
自他跟随大人出海后,他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听他讲海上行船打鱼的危险和刺激,讲大海的无情和有情──它吞没了许许多多无辜者的生命,也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养育了许许多多的人……
两年的时光,在这种充满神秘和快乐的嬉戏、争吵、思念,与等待中度过。
九岁时,郭芙兰第一次有了无法对人说的苦恼。
那一年,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高的身材灵活而有韧性,诱人的五官柔中带刚。
同样是个炎热的夏日,她在魔鬼滩等到日落,也没有见到她的「黑嘴枭」,而且竹筒里也没有任何树叶传信。
她担心极了,因为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不告而别。
她害怕他出了什么事,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找他。
此后两天,她一直没有见到他,却听到林家堡响起丧葬的螺号声,回家后才得知,原来是林家堡的堡主去世了。
闻知此事,她隐隐地有种不祥的感觉,总觉得她的「黑嘴枭」会突然消失在魔鬼滩,一定与林家堡堡主的去世有关。
然而她没有办法打听到林家堡的任何事,郭家人从来不屑过问林家的事,也不许谈论林家的事。于是,她只能眺望着那座昂首屹立在象鼻山顶的石堡,渴望飞过那里的黑嘴枭,能带给她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可是鸟儿没给她带来任何消息,每天除了等待和祈祷,她什么事都不能做。
这样的日子令她睡不安稳,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灵的失落和痛苦,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她是如此想念他,想念他的争强好胜,想念他的霸道无礼,甚至想念他与她争吵打闹的每一个瞬间。
她在魔鬼滩停留的时间更多,也更长,因为她怕他会突然来找她,而她不愿错过。同时,她勤奋地在这块僻静而冷寂的「禁地」里,学习各种他教过她,而她曾经热衷或者轻视的技艺,以此排解心头的失落感。
三个月后,她已经能够独自在密林中搭建吊床,能抓着粗大的藤蔓荡过河流,也能在晴朗的好天气里,独自划船穿过溪流中最危险的河段。
可是,她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因为她失去了能分享她喜悦的人。
秋末的一天,忽降暴雨,芙兰担忧着停泊在魔鬼滩的小舟。如此大雨,河水必定暴涨,小舟就算不被大水冲走,也会被巨浪礁石打成碎片。
那是他的小舟,有着她与他在一起时的快乐回忆,她要保护它。
于是她匆匆离家。
大雨挟带着石块泥沙滚滚而下,她分不清哪里是河水,哪里是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洪水冲到魔鬼滩。
水流很急,要阻挡船被冲走很不容易,可她还是做到了。
当她一心想要把小舟拖出险境时,一股强劲的水流冲来,彷佛巨掌拍打着她,令她头晕耳鸣,浑身发痛。但她仍紧紧抓住小舟的船舷,无论如何都不松手。
此时此刻,她觉得这艘小舟比她的生命还重要。
她在湍急的溪流中载浮载沉,一边呛咳着在水中挣扎,一边不停地吐着盈满口鼻的雨水、河水。
就在这时候,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跟着我,我会救妳!」熟悉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黑嘴枭?!」她心头一喜,用力张开眼睛,但除了雨水,她什么都看不见。「小舟……」她吐出一口水,吃力地喊。
「别管它!」他的声音一如往日那般霸道和粗鲁。「只有妳这种傻丫头才会为它舍命。」
她想回嘴,可是太多的雨水灌入口中,她只能频频吐水,再难开口。
被他半拖半抱地弄上岸后,她倒在地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他抱起她,跑到凸起的岩石下,虽然不能完全遮住风雨,但大部分的雨水都被岩石挡住,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让她靠着石壁坐下,他仔细查看她身上的伤,边看边骂:「笨蛋,看看妳对自己做了什么?三个月不见,妳更加不会照顾自己了。」
「八天……」她对他伸出手指,虚弱地说。
他看着她比出的手指,纳闷地问:「什么八天?」
「三个月……零八天……你没有来。」
他僵住,脸上出现她难以理解的复杂表情。而后,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边,双眼无神地看着风雨交加的天空。
三个多月没见面,她有好多事要问他,见他表情怪异,一点也不像以前总爱跟她吵闹抬杠的人,她更加满腹疑问。
可是她还没有力气说话。反正不急,她会慢慢问清楚的。
两人沉默地坐着,雨开始变小,她心中的疑问却不断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