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顾不得别的,拉出个红色皮箱,将几件衣服塞进去,拿钥匙打开抽屉,摸出曼璐攒下的所有钱和首饰,又带好身份证明,然后提起皮箱就往外走。这时曼桢在楼上,顾老太顾母都出门去追伟民,家里仅剩下三个小孩子,哪怕眼睁睁看着她出了家门,也不敢喊。
可惜顾珍珍运气不好,刚出门就见顾母折返回来,刚好被堵住。
“曼璐啊,你这是、这是做什么?”顾母看出她的用意了,正是看明白了,才更加惊慌。
顾母这个女人在外人眼中是个贤惠孝顺媳妇,是个脾气温和的慈母,人也勤快,每天从早忙到晚,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唯一让她不自在的就是全家老小都靠大女儿做舞女养着。她也知道这样苦了大女儿,可她也觉得这是没办法,一家子要吃饭、要穿衣、又要上学读书,没了顶梁柱,这个家总要有人顶起来,只能说曼璐命苦,正好是长姐。面对曼璐,顾母是心虚的,也是讨好的,她的愧疚挂在嘴上,却也不愿正视女儿处境,有点儿自欺欺人的味道。
当然,不止顾母如此,顾老太亦然。
往深里剖析,若非如今曼桢工作了,能赚钱,顾母也不会提让曼璐嫁人的话。即便如此,顾母与顾老太依旧将顾家一家的生计都挂在曼璐身上,已是说好由祝鸿才负担了。对此,曼桢颇不赞同,偏生先前是顾珍珍占了她的身体,她也没机会就此发表意见。
顾母可不敢让弄堂里其他人看到自家的丑事,拽了顾珍珍的箱子就往院里拖,嘴里还说着:“曼璐,你有什么不满意就说出来,怎么突然就闹着不嫁了?是不是和祝鸿才吵架了?要我说,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别动不动就和他闹脾气,他现今肯哄着你,总这样,他会厌烦的……”
“你放手!”顾珍珍刚开始没做声是因一种被抓包的心虚,这会儿见她絮絮叨叨的劝,火气噌的窜起,指着顾母就骂:“有你这样做妈的人吗?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女儿?那祝鸿才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怎么就忍心让我嫁过去?哦,我知道了,我做了舞女不清白了,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只配嫁给那样的人了,对不对?”
这番指责简直让顾母觉得冤屈死了:“曼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我亲女儿,哪里会不疼。这门婚事又不是我做主,这是你自己选的……”
“对!是我选的,可我反悔了难道不行?”顾珍珍越想越憋屈,又说:“我简直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你这个做妈的才多大年纪?今年才四十二吧?七年前你才三十五,正年轻,就算我爸不在了,这个家也该你来养,怎么不见得你出去工作赚钱,反而把自己亲女儿推出去做舞女赚钱!这也是你当妈的做的事!我退了婚,出卖青春,苦熬了七年养这一家子,可是看看,最后养出了一群白眼狼!没一个体谅我的心酸痛苦,反倒嫌弃我了。当年我才十七,若是我狠狠心不管你们,而是嫁到张家去,你们难道就饿死了?以前就不说了,现在弟妹都大了,我也懒得管了,我该顾顾我自己了。以后这一家子的吃喝用度我全都不管了,有本事就自己挣钱,没钱就别吃饭,学更是别上了,反正读了那么多年书也是糊涂虫一个!”
顾珍珍先前附身曼桢的时候,十分愤恨曼璐的狠毒,可如今附身了曼璐,却又觉得曼璐十分可怜。
顾母被指责的直哭,瘫坐在地上几乎要厥过去。
顾珍珍声音不小,楼上的曼桢将这番话听的清楚,同样的,曼璐也听的十分清楚。尽管不喜欢顾珍珍,但不可否认,顾珍珍这番话道出了姊妹俩的心声。
当年父亲去世,最小的妹妹还在吃奶,杰民还在蹒跚学步,又有个受了丧子打击的顾老太,顾母忙上忙下根本脱不开身。那年曼璐十七,见此情景不得不扛起这个家,可舞女是那样好做的?最初两年她不知受了多少屈辱,也曾想过若母亲出来做事,她就能去找个别的工作,有了分担,一个人赚的少些也没什么了,幼小的弟妹奶奶可以照看,可是……
那时候她也要强,想着,既然她都已经这样了,一定不能让弟妹也吃这样的苦,特别是小三岁的二妹曼桢,决计不能让她走上自己的老路。
前世,她对这个家爱过、恋过、恨过,可到底是自己的家。对二妹,她疼惜过、嫉妒过、恨过、又悔恨愧疚过……最后才发现,这个家里最心疼体谅她的人就是二妹。
这时顾老太拽着满脸别扭的伟民进来了,一时着忙没看清院内情景,只大声喊着:“曼璐!曼璐准备好了没有?接新娘子的车来了。”
等看清状况,顾老太皱眉道:“这是怎么了?”望向顾母,顾老太板着脸:“多大年纪的人了,这架势也太难看,一会儿女婿进来看见了该笑话了。”
顾老太也是精明人,一看就知道母女俩吵架了,但偏不说透,只催着曼璐去换衣服。
顾珍珍已听到汽车喇叭声,弄堂里各家各户凑热闹的叽喳声,心知是走不掉了。心里跟油煎似的,最终无可奈何回到房里换了婚纱,又仔细化了妆,倒不是重视这场婚礼,而是习惯。对顾老太称赞的声音充耳不闻,顾珍珍只盘算着怎么躲开祝鸿才。
一开始她对祝鸿才是鄙夷不屑,是厌恶,却从没觉得怕他,可现在身份不同了,突然发现祝鸿才是个可怕的人。她能想象得到,若此刻她说不嫁,祝鸿才会是怎样的嘴脸。
曼璐和曼桢是不一样的,曼桢年轻干净富有朝气,祝鸿才一直仰慕又不敢亵渎,可对曼璐……哪怕祝鸿才愿意娶曼璐,平日里也肯殷勤哄着,心底里却是看不起曼璐的。
祝鸿才本来讨好曼璐动机就不纯,若是好色,多的是年轻漂亮的舞女,他看上曼璐,除了有几分兴趣,更多的是看中了曼璐的钱。祝鸿才是做投机生意的,以前一直跟着王先生,现在想自己做,手头就缺钱,他知道曼璐做了多年舞女,又曾红过几年,手里有积蓄。更何况祝鸿才原本是讨个姨太太,他是有原配老婆的,若不是曼璐闹了一场,也没今日这场面。
顾珍珍是后世人,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大都市里打拼,引得富二代对她殷勤,自然是有些心计,同时她也很会权衡利弊。这样的人有所图,便有所惧,因为害怕失去。所以,顾珍珍此时已对祝鸿才生出一份畏惧,一种受辱和逆反的心理双重夹击,又使她对眼下的命运更加痛恨排斥。
“怎么没见二妹?”门外传来祝鸿才的声音,是来接亲了。
顾母答道:“二妹病了,实在起不来,今天不能去了。”
顾珍珍突然听到祝鸿才在殷勤的询问曼桢,眼睛一亮。
原本曼桢是傧相,曼娅是捧纱,这时只有曼娅怯怯的站在房门口,好似怕这个大姐随时会生气打人。顾珍珍对她招招手,摆出温和笑容:“小妹,你过来。”
“大姐,你不生气了?”曼娅试探的问了一句,脚步慢慢挪过去。在以往曼璐脾气虽也不好,时常与顾母闹气,但对弟妹们还是很好的。
“不生气。你二姐病了?昨天不是好好儿的吗?她得了什么病?人怎么样?”顾珍珍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既是心虚,也是心急。她想知道曼桢还是不是原来的曼桢。
曼娅到底还小,见她问,就如实回答:“好像是昨夜里着凉了,整张脸白的很,下不来床。医生还没来。”
不等再问,顾母进来了,眼睛还红的很,声音也带着点沙哑。之前被大女儿指责一通,顾母委屈的很,想不到大女儿这些年对她这么怨恨,一时间她羞愤的恨不能死掉,只是她又舍不下几个小的。顾老太将她劝了一通,又想到今天到底是大女儿出嫁,只能过来料理。
顾母见了她,仍有几分不自在:“可准备好了?鸿才等着呢,别误了吉时出门。”
顾珍珍根本没把刚才的争吵放在心上,只问她:“曼桢病的重不重?说话可清楚?认识人吗?”
顾母以为她担心曼桢,就解释道:“只是身上虚,不是很要紧,一会儿轻医生来看看就好。你这边耽搁不得,就别操心她了。”
顾珍珍心里想着,她当初才过来,可没有曼桢的记忆,而是从一家子人名儿分析出来的,加上她对故事熟悉,这才没露马脚。现在这个曼桢既然没露破绽,想来是本尊,大概、先前是被压制着,也不知她知不道自己先前用她身体做的事?
尽管很想去探一探虚实,可眼下容不得她再磨蹭,顾母已是将她送上了接亲的汽车。
祝鸿才一身西装,胸口系着大红花,故意凑到她的脸上恭维:“嗳哟,今儿大小姐可真漂亮,我老祝真有福气啊。”
顾珍珍忍着恶心,瞪他一眼,不说话。
祝鸿才对此倒是习以为常,在一阵鞭炮声中吩咐司机开车。
先前祝鸿才对结婚,只打算摆两桌酒,是曼璐不肯,定要正式结婚。当然,祝鸿才是有老婆孩子的,所谓正式结婚,就是公开请酒宴客大肆庆贺一番,有点儿广而告之的意思,实际论起来,在法律上两人依旧不是夫妻,曼璐只能算做姨太太。前几年就出台了新的《婚姻法》,规定了一夫一妻,本意是提高女性地位,但凡事总有利有弊。小妾没有了,姨太太大行其道,但凡有点钱,家里都有个姨太太,很多出门在外的人,原配老婆在家照顾老人孩子,姨太太陪着在外应酬风光,都是世态常情。
祝鸿才先前托词,什么怕老婆告重婚,什么怕其娘家人闹,追根到底,是觉得曼璐出身拿不住手。曼璐若是不逼一逼他,简直就是没名没分跟着混了。
祝鸿才是个生意人,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多,酒席自然也热闹。
顾珍珍心有盘算,席间不仅应对得体,更是借着宾客们起哄,灌祝鸿才喝了很多酒,酒席没散,祝鸿才就已经醉的不分东南西北。顾珍珍见了他那样子,恨不得他就这样醉死了才好。
新房租的是个堂子楼,等着将祝鸿才安顿到床上,顾珍珍就打发走了娘家人。
虽说不情愿,为着今后计划,顾珍珍忍着反感伺候着喝醉酒的祝鸿才脱了衣服鞋袜,将被子往他身上一丢,立刻远远儿的坐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晚能将人灌醉,可明天人醒了呢?
顾珍珍完全可以趁着时候跑掉,谁都不会防备她逃跑,可是这一跑,她就在上海呆不下去了。离了上海,她去哪儿?这时候可是抗战年代,上海这边还算平静,再过几年到处都乱成一片,黎明前的黑暗总是特别残酷,她一个孤身女子……过惯了和平生活,她自然怕战乱,她觉得可以的话最好去国外,那需要认得人,需要钱,很多钱。
不知不觉想远了,最终的结论就是她离不开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