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吉日(2 / 2)

卢邕听他语气沉稳,亦知道他的性情,若没有把握的事,绝不会如此应承。

“开弓哪里有回头箭,何况……”

卢邕道:“昨日你岳母回去,曾也转述过女官的话,那个孩子……虽然行事惊世骇俗,不过倒是个有担当的,我也听说她向来所作所为,虽是女子,不让须眉,也难怪你对她情有独钟。本来,我认她做义女也并不算是辱没了卢家,可此事是皇后开口……又拿出这合吟的诗来,你可知当时我所受之屈辱?”

崔晔道:“这件事是玄暐的不对,请岳父大人恕罪。”他拱手,深深地作揖下去。

卢邕垂眸望着,眼中略见霁色。

不多时他走到跟前,将崔晔手肘一扶:“不必如此。”

崔晔重又站起身来,卢邕望着他,一笑道:“我一再责难,你却毫无愠色。当初你母亲提议两家合亲之事,可知我心中甚是喜欢?自诩得了乘龙快婿,世间无二的……方才,你被诘难责问却仍从容应对,宁肯破格逾矩也要无愧于心,虽然你的所做我至今仍不能苟同,但我却从未后悔你做卢家的女婿。”

这话有些感慨之意。崔晔道:“小婿惭愧。”

卢邕道:“虽然我只说你的不对,虽然你也绝口不说烟年的不是,但我心中岂会不知?这件事上你错两分,烟年错的却是八分!方才你面对我的咄咄逼人,却未曾用她的品行来反驳,足见你的操守同心胸,唉……”

卢邕长长地叹了声:“说来说去,许是因我教女无方。”

“岳父!”崔晔忙又拱手垂头:“请勿如此说,夫妻相处,我自也不是无咎。但说到底,是我跟烟年无缘。”

卢邕苦笑。

崔晔道:“请岳父保重,不要为此事过于忧虑伤怀才好,不然我将不知如何自处了。”

“我知道,你放心就是。”卢邕点头,也又看了桌上那张纸一眼:“另外,义女我是照收的,我虽然责问你,但我又何尝不觉着卢家亏欠你?所以,若是能收女官为义女……对我来说也是行了一个心愿。”

卢邕明白。

——卢烟年心有所属,若是崔晔执意休妻,道理自也是崔家这边儿的。

就算崔晔后来不理烟年,任由她病死……不管如何,崔家都未曾半分对不起卢家,若追究起来,还是卢家的不是。

卢邕的兴师问罪,只是怪崔晔竟擅作主张把烟年偷梁换柱了,可烟年同卢照邻之间如何……卢邕细细一想,自也窥见许多昔日的蛛丝马迹,以及那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其中的诀窍机关。

要知道卢照邻亦是卢家之人啊,这件事倘或放在任何其他男人身上,只怕都无法容忍。

崔晔却只悄悄地把这丢尽脸面之事化作乌有。

想来想去,崔晔其实都已仁至义尽。

卢邕说罢,总算是把心里那结给去掉了:“好了,我该走了,你留步不必送。”抬手在崔晔肩头拍了拍,往外而去。

崔晔道:“岳父……”将桌上那字纸拿了起来。

卢邕回头,目光闪烁间道:“你留着吧,或许……”一摇头,迈步出门而去。

卢邕去后,崔晔又将那首诗打开,以他的文墨功力,又加上毕竟熟悉烟年跟卢照邻,当然看出这首诗其实不是一个人的笔墨。

上两句“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游丝横惹树,戏蝶乱依丛”其实并非卢照邻的手笔,因他毕竟是病体,字迹比平日略显得虚浮,但这两句虽竭力模仿他的笔迹,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娟秀闺阁的手法,这字迹,崔晔并不陌生。

而后面两句“竹懒偏宜水,花狂不待风。唯馀诗酒意,当了一生中”却的确是卢照邻所写,撇捺之间,透着竹枝般的风骨。

最后一句题记也是卢照邻所写,而其中的“同美游园尽兴”的“美”,所指是谁,不言自明。

这一首春晚山庄,明明就是两个人合吟的手法,虽然只是一首诗而已,但是此中的绵绵情意,实在是无法掩藏,其春色暖融也自扑面而来。

崔晔默然看了片刻,迈步走到火盆前,将那纸张一抖,覆盖在炭盆之上。

通红的炭火飞快地将白纸黑字吞没,燃烧出明亮的火光,也映照出他琉璃无尘似的双眸。

***

此后数日,先是卢家办了隆重的筵席,朝中过半的朝臣都受到了邀请。

原先在未曾大张旗鼓之前,长安城里已经有些传言,只是大家都不敢相信,后来消息属实之后,却又不知从哪里传了些流言出来,说这女官其实并不是什么干女儿,而是卢家亲生的,只是自小儿失散在外头,如今是终于认祖归宗了。

但在这种传说之外,却另有一种无法大肆张扬的流言……也潜伏在市井之中,蠢蠢欲动,骇人听闻。

阿弦先前已经搬回了怀贞坊,原来就算她这段日子不在,那些被她遣散了的丫头仆人们却都在府中等候。

起初阿弦不明原因,后来才知是皇后的意思,叫丘神勣把这些人都“拘”了回来。

如此一来,怀贞坊的宅子几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除了虞娘子仍是并无消息。

阿弦依旧在户部当差,行为举止却跟先前没什么两样,有人暗中指指点点,说她“攀上高枝”,也有人赞她“宠辱不惊”。

因为最近,隔三岔五地,阿弦总会进宫一趟,这种频率已经是胜过亲王跟近臣了,一时又惹来许多浮想联翩飞短流长。

这日,阿弦奉旨进宫,正明崇俨也入宫去,两人便一块儿而行。

明崇俨道:“这几日可都安好?”

阿弦答了很好,明崇俨又笑道:“前日崔府派人问我算计良辰吉日,你可有什么打算?”

“良辰吉日?”阿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打算?”

明崇俨道:“痴儿,不就是你跟天官的成亲之日么?我已经算到了几个好日子,还没答复他们呢。先跟你透个消息,你是想早一些呢还是晚一些,我可以便宜行事。”

阿弦脸上微红,双唇紧闭不肯回答。

明崇俨打量着她的脸色,笑道:“你虽还正当妙龄,天官却已老大了,我想这事儿一定赶早不赶晚,你说是不是?”

阿弦这才嚷道:“什么话,阿叔哪里老大了?”

明崇俨笑道:“他大你一轮有余,你难道不嫌他老么?”

“我不嫌,你才老呢。”阿弦冲他耸了耸鼻头,扮个鬼脸。

明崇俨大笑:“好好好,还没嫁过去,就已经帮夫了,我知道了,你这丫头比天官还迫不及待呢。”

阿弦终于觉出一点不好意思:“明大夫,你再口没遮拦我可就不理你了。”

明崇俨道:“我是好意,你不谢我也就罢了,怎么还怪我呢?”

两人谈笑风生地往内而行,冷不防前头的白玉栏杆前站着一个人,眼见这般和洽情形,有些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