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厚重的晨钟三响,回荡在恢宏的宫殿每个角落久久不散,今日大雪,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景和宫门前有小太监弯腰拿着扫帚扫雪,不多时,紧闭了一夜的梨花红木门便从里头打开。
小太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纤瘦的男子走出来,他看得呆了,男子约摸二十来岁,穿一身白锦纹银袍,脸色有些苍白,唯有唇上一抹淡红给他增添些血气,他五官寡淡,眼神也是平静无波,像是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这双眸。
殷寻察觉有人在看自己,这些年他没少受这样的目光,已然习惯,这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已迎了上来,堆满笑容问,“殷三公子,小轿已经在殿外侯着了,还劳请你移步。”
话是客客气气的,可言语间并没有多少尊敬,殷寻也不在意,随口应了,脚步虚浮的跟着带路的小太监走,一夜未睡,他现在困极了,连开口说话都不想。
他坐进小轿里,颠啊颠啊的给人送出景和宫,本就睡的不沉,谈话声透过小轿的纱窗透进来,听得一清二楚,也是,那些话是特地说给自己听的,怎么能不清晰。
“身为男子竟为求生委身他人,不知羞耻。”
“商国出了这样一位皇子,祖上蒙羞。”
他们骂得难听,殷寻只是微微抿了唇,催促着轿夫脚程加快些,他的音线偏冷,融在着大雪天里,显得缥缈。
小轿走出许远,殷寻似乎还能听见那些唾骂声,他靠在软垫上,神情依旧平淡,只是眼神如同染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霜般,其中的悲凉情绪挥之不去。
他不是燕国人,十二岁作为质子被送来燕国时,他就身负着商国的命运,为了求生,为了商国千千万万名百姓,他不得不忍辱负重,这是他身为商国皇子的责任,他无可推卸。
殷寻回想起从前的时光,总有些恍惚了,他近来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竟无法回想起十二岁前的日子来,但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商国人人都夸,三皇子殷寻天资聪颖,品貌极佳,是商国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这一切在燕国举兵侵占商国后翻天覆地,商国兵力不比燕国,连连败退不得不举旗投降,休战后,殷寻以质子的身份前往燕国,这一待便是十一年。
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他最该大放异彩的年华全被囚在了燕国之中,无人再会夸赞一句商国三皇子天赋异禀,他在异国他乡受尽屈辱。
所谓一朝落神坛,众生皆可踩,无非如此。
他兀自想着,小轿已经停下,原来是到他的住处。
殷寻疲倦不堪,挑了帘子下轿,方抬眼,便见宫门口站着个少年,他该是等了很久,墨发上沾染片片雪花,连衣肩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也望向殷寻,眼睛迸发出灼热的光芒来,像是要给这冰天雪地增添一抹暖意。
殷寻却躲避了他灼灼的目光,只打点了宫人,便抬步往宫门走过,却是被少年拦住了,少年喊他,三哥。
殷异是七年前到燕国的,同样是质子身份,是殷寻异母的九弟。
彼时殷寻已在燕国待了四年,他十六岁时,被送来的殷异才十岁,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殷寻刚从景和宫出来,见到了他素未谋面的九弟。
小小的一团身影站在积雪里,眼神却有着同龄人少见的倔强,于是殷寻便让小轿原路返回,央求年轻的燕王让他把弟弟留在自己身边。
他把殷异领到居住的宫殿,久不见家乡人,他少有的激动,问殷异认不认得自己。
十岁的殷异崇拜的看着他,“我认得,你是我三哥。”
殷寻很高兴,他似乎见到了幼年的自己,那种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至今他都记得。
七年过去,小小的孩子长成了耀眼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神色冰冷的质问他,“又在燕王那里宿了一夜?”
他每次都要这样问,这让殷寻很无可奈何,殷寻只淡淡嗯了声,绕过殷异便要进屋,他实在乏得厉害,估摸沾床便能梦周公。
殷异又拦他,眼神又是痛苦又是失望,“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作践自己?”
殷寻眼神一变,脸色彻彻底底沉下来,端出长辈的姿态,“这是你同你三哥说话的态度么,我教你的那些都忘了?”
殷异不甘心,可他最终只能咬牙切齿的回,“不敢忘。”
殷寻失望殷异到了现在还要闹孩子脾气,他已经十七了,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早懂得学会掩饰自己,他却还是不够成熟。
太辜负自己对他的栽培。
殷寻心绪不佳,冷声道,“罚你抄写十遍《战国策》,明日送到我的书房。”
他话落再不管殷异受委屈般的神情,头也不回的往里头走,外头雪色飘飘,他一转身便消失不见,独留门前少年失神。
殷异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又眼巴巴看着他回来,得到的却依旧是冷冰冰的面孔,他的三哥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唯独对他严苛异常,分明七年前三哥初次见他,是弯着眼对他笑的,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三哥便不肯再对他展露笑脸。
每月初一,是殷异最艰难的日子,这代表着殷寻又要离开宫殿去往景和宫,年幼时他不懂,但流言蜚语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听宫人侮辱他三哥,气得同宫人大打出手,却并未得到三哥的夸奖,只换来在殿外跪足整整一夜。
于是所有流言蜚语都成了真,他们都说,殷寻是燕王的榻上宾。
他们两个是质子,从未有选择的权利,但他不止一次劝解过殷异,即使身为质子也有尊严,他甚至求过殷异,求他不要委屈自己,求他不要苟活而作践自己,但殷异只听,听过依旧我行我素。
他的三哥,分明是商国臣民口中的天之骄子,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纷乱的雪打搅了殷异的视线,他再瞧过去,转角处空空如也,只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哪里还有殷寻的身影。
2.
殷寻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在此期间谁都不会来打搅他的美梦,他的身份在燕国的宫殿里很是奇特,虽为质子但因得了龙恩,宫人即使不尊敬他,明面也不敢表露出来。
他懒懒的翻了个身,外头的雪已经停了,窗开了一条小缝,能见着光秃枝头上挂满了冰雪,他就匍在床沿,静静的望洁白的雪,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细听能听见银炭燃成灰烬的声音。
他想,他也像这银炭,快要燃到了尽头。
静默许久,沉闷的敲门声打破这片刻平静,殷寻略微不满的蹙了蹙眉,是殷异来找他交被罚写的《战国策》,他更加不快,近来殷异不似儿时那般听话,越来越忤逆他了,自己说得清清楚楚,让他交到书房里,竟不顾他的命令敢来屋里找他。
不等殷寻拒绝,门已从外头被打开,殷异端着一个檀木底盘走了进来,底盘上端着小瓷碗,正冒着热气,他朝里屋看去,只见梨花木大床上伏着一道优越的身姿,满头的墨发落在肩头,那张俊秀的脸苍白得似纸。
怕殷寻着凉,殷异将门掩紧了,犹嫌不够,走过去把窗口的小缝也关严实了,才端着底盘走到床前,似苛责又似心疼,“三哥又病了?”
殷寻对他不满到了极点,气他把景色关在窗外,便沉了脸,语气也拉了下来,“谁让你过来的?”
殷异兀自拉了小凳坐在床沿,回道,“下人给三哥送粥,我恰巧碰上,便一并把罚抄带过来给三哥过目。”
他放好底盘,从怀里取出满满一沓纸张递给殷寻,殷寻听他说得有理有据,只得接过纸张,细细查阅起来,殷异的字刚劲有力,一笔一划行云流水,独属于少年的意气清晰的跃然纸上,他颇感欣慰,也没有真的数份数,只随手把纸张搁在了床上,夸赞道,“你的字有长进。”
殷异极少从殷寻口中听到赞赏,一时开心得露出个笑容来,忘形拿了瓷碗想喂殷寻喝粥,殷寻拧了下眉,“我又不是断手断脚,不需要你喂。”
他从殷异手中接过瓷碗,喝了几口,暖粥入胃,确实是让身体好受了些,他睡得久,肚子饿急,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殷异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替他穿戴完毕,今日院外的雪梅全开了,殷异来时见得真真切切,便邀约殷寻一同去赏花,两人出了房门。
再过不久便是腊八,旧的一年又要过去,走过这个年,殷寻就二十四了,十二个年头转眼一瞬间,他伸手去只抓了一掌的雪,留不住时间。
殷异悄悄打量殷寻的侧脸,他的三哥有一双柔和的眼,此时衬着雪色,好看得令人心动,他看得恍惚了,发觉殷寻回头同自己说话,“儿时在商国,每到下雪,母妃都会带我到院子里头打雪仗,这么些年过去,不知她可还安好。”
他的母妃是名门世家出来的小姐,进宫后受尽宠爱,一生最苦是被迫与亲子离开,殷异来的那年,告诉他,他的母妃又诞下一个皇子,他猜想,现在母妃应该在同他未曾见过面的弟弟打雪仗,便如同他儿时一般。
殷异知道殷寻是想家的,可他并不,他出身卑微,从小不受人待见,七年前燕国要商国再送一个皇子入宫当质子,父皇毫不犹豫将他送来。
在这里,他遇见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三哥,他从来没有因为被送来当质子而悔恨过。
“三哥,我陪你打雪仗吧。”殷异说。
殷寻却摇头,“这儿到底不是商国。”
殷异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三哥,我们逃吧,若能逃出去,即使不回商国,也不再是笼中鸟,若不能逃出去,大丈夫一死又何妨?”
他又来了,殷寻失望殷异如今还想着离开,他们两人早就不属于自己,身系的是千千万万的商国百姓,殷寻相信,只要他前脚踏出燕国的皇宫,后脚燕王就会进军商国。
“够了,”殷寻呵斥道,“你还嫌《战国策》罚得不够多么?”
殷异没有因为殷寻的怒气松开抓着他的手,反而越握越紧,他质问道,“难不成你真的如同他们所说,甘愿做燕王的.......”
他没再说下去,殷寻却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替他补全,“燕王的玩宠,还是禁脔?”
殷异再也抓不住了,猛然松了手,眼神痛苦的看着殷寻,“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用同我解释,”殷寻摇头,“我知道,所有人都是这样看我的,燕国的人是,商国的人是,你也是。”
殷异想否认,可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殷寻一看他的反应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养大的人,心思他最清楚,殷异也同所有人一样看不清他,觉得他懦弱怕死,为了求生可以不要尊严。
“三哥......”殷异求饶般的喊他。
殷寻却无力再应付,殷异已经不是年少那个会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怪不得他看不起自己,是了,有谁愿意看得起一个苟且偷生之辈。
“我累了,想回去歇着,你自己去赏梅吧,”殷寻叹口气,言语间白雾升腾,“这几日,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殷异急道,“那梅花开得很好.......”
“开得再好又如同,总有一天会败的,不看也罢。”殷寻说得斩钉截铁,那高洁的雪梅在他眼里似也成了俗物。
他冷冷看一眼殷异,转身便走,他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炙热得无法忽略的视线灼灼烧着他,他早注意到这目光,不知从何时开始,殷异总是这样望着他,令他胆战,令他不敢接近,怕自己一触碰到目光中隐藏的深意,便会奋不顾身的跳进去,而那只会让他燃得更快。
殷异又再次被抛在了雪中,凝视着殷寻的背影,笔直的脊梁骨仿佛永远都不会弯下,他追随着这道背影,可他永远追不上,他猜不透他三哥在想什么,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殷异凄凄无声的笑了,三哥三哥,你可曾回头看我一眼。
3.
腊八这日,雪下得奇大,燕国的皇宫每一寸都没能逃过雪花的侵袭,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屋檐挂满了倒锥型的冰碴子,晶莹剔透,若是日光照过来,五色斑斓,仿佛最艳丽的琉璃灯。
殷寻赖到午后才慢腾腾出了院子,今日腊八,按照惯例是要喝腊八粥的,去年他闲来无事便自个琢磨,倒也觉得趣味,他打算今年依旧亲手熬一碗浓稠的粥,也算讨一个好意头。
下人早已把需准备好的食材洗过放在小厨房了,殷寻把下人都禀退了,细细查看——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枣泥,正好八样,摆布整齐。
殷寻自幼长在皇宫深处,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唯有这一碗腊八粥是他亲手操作,他掀开锅来,滚起的热水熏了他一脸的暖意,便将食材都下了锅,蹲**添加柴火。
火光明灭,他闻见空气中漂浮着的尘烟味,身体被烘烤得暖乎,带出几分惬意。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自然而然回头去看,原是殷异,殷异穿了一身深蓝锦衣袍,这浓厚的颜色令他褪去稚气,又因殷寻处于低处,他越发变得高大起来,不由感慨少年到底是长大成人了。
殷寻没多看,也没出声赶殷异,殷异便也蹲在他身旁,拿着铁杆替他把柴火挑得更旺,熊熊的烈火往上扑腾,红色的火光把两人的脸照得红润异常。
殷寻觉得水差不多了,开口道,“把东西都下锅。”
殷异自然是应的,起身嚯的一下掀开木盖,灼热的水汽掀起来,那滚烫的温度浇在他手上,刹那便有焦灼的痛感,但他只是拧了下眉,不言不语把八样食材都下了锅。
做好一切蹲下来同殷寻讲话,“三哥做腊八粥,怎么不叫上我?”
“君子远庖厨,”殷寻随口编了个理由,扭头看殷异,低声问,“这两天习武可有懈怠?”
殷异摇头,“只是房里实在拥挤,施展不开手脚。”
为掩人耳目,殷异一直是在房中习武的,除此之外,殷寻也找不到其他地方供应他,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他们两个最忌讳就是节外生枝。
殷寻没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靠着火进了,他觉得殷异看他的眼神更加灼热,那眼里倒影的两簇小火苗似要烧到他心里去似的,殷寻不再看,弃了柴火,拍干净手上的灰烬站起身来。
殷异继续挑着火,殷寻就悄悄垂眸细看他,殷异有一只高挺的鼻,即使是俯视也能感觉那股破风的锐利,他想起头一回见到殷异的场景,小小少年站在风雪之中,薄薄的唇紧抿,眼神倔强又不安,又想起殷异常年像条小尾巴一般粘在自己身后,竟然有些怀念。
殷寻甚至想殷异永远不要长大,也不要懂那些流言蜚语,两人的关系其实有一度走到决裂的尽头。
那日他刚从景和宫回来,已是疲惫不堪,殷异就站在宫殿前,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弓,身上的箭全是对着他的。
十三岁的殷异怒不可遏的质问他,“他们说你爬上燕王的床,是不是,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
殷寻多想说不是,但他最终只是点了头。
结果殷异当晚就和嚼舌根的宫人打了一架,自己是怎么处理的,罚他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害他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
他全程守在殷异身边,殷异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呀,三哥......你是商国的皇子,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殷异说着说着便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十三岁还是该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光,兄长如父,殷寻充当起哥哥,也背负起父亲的责任,既是安慰又是提醒,“我不仅是商国的皇子,也是质子,殷异,倘若有一日,你真能担起大任,你就能明白我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