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朱棣亲自率领的北军, 与铁铉率领的南军第一次正面交锋一触即退,朵颜三卫折损近百人,陷身火药阵内,尸骨无存。
一场狂风暴雨成了最大的助力,朱棣要趁势攻城, 铁铉却当机立断, 将大军一举撤入济南。
外有磐石般的城墙, 内有二十万朝廷兵马守城,济南城几乎成了不可攻陷的要塞。
但朱棣的性子不同于寻常将领, 盛庸, 铁铉,李景隆耗得起,他耗不起。当天下午, 朱棣调集了全军的神武大炮,对着济南城一通猛轰滥炸。
“你把弹药都耗在此处, 来日攻打应天府时怎办?!”
炮声震耳欲聋, 朱权几乎是贴着朱棣的耳朵在喊。
“四哥!围城之计方是上策——!”
朱棣右手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在震天炮声中眼望济南, 无数炮弹从己阵飞出,轰在墙头,炸出漆黑的硝烟痕迹。
后阵炮兵仓皇来报, 朱权听了, 又转而朝朱棣吼道:“炮口太热了!不能再强攻了!”
朱棣冷冷道:“不能给盛庸时间修城。”
“火炮会炸的!”朱权勃然大怒, 揪着朱棣的衣领大喊道:“四哥!听我一言!”
“城里还有李景隆的二十万兵, 你就算把城墙轰塌也没用!万一展开平原战,争取到的时间也足够把城墙修完……”
正说话间,己方后阵发生了一阵连环爆炸,炮口过热,填充火药时终于达到了极限,数门神武大炮一并爆炸,摧去小片营地。
朱棣一把卡着朱权的脖颈,将他按在身旁树上,吼道:“闭嘴!今日老子就是要将李景隆拖出来凌迟!有这时间啰嗦不如回去想办法袭城!滚!”
朱权未料今日朱棣浑然不似以往的作战风格,又急又怒,当即袖子一拂,悻悻离去。
拓跋锋失踪,己方损失了一名得力战将,要派人趁夜入城偷袭亦没了办法,外加云起生死不明,无法向徐雯交代,朱棣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眼看济南城墙一点点垮塌,城楼高处更是破瓦,碎砖横飞,朱棣估计再连续炮轰两个时辰便可将城墙轰破,然而己方火炮已到了极限,不能再不冷却,遂吩咐下去,全军暂休,等待迎接城破后的平原会战。
“朱权呢?”朱棣等了许久,不见朱权前来。
属下来报,宁王三刻前离了营地,率领两百名亲卫朝西面去了。
“那狗日的。”朱棣咬牙切齿道:“又去何处?”
炮营休整完毕,朱棣再顾不得朱权,匆匆接了朵颜军权,将大军排布于济南城外,朗声道:“铁铉可在!如今你济南城危在旦夕,速速降了本王爷,便饶你全城百姓性命!”
那城楼上现出一人身影,正是铁铉。
以朱允炆为代表的朝廷军,与以朱棣为代表的北平叛军,终于有了第一次正面交谈的机会。
朱权去了一上午,此刻终于回来了,恰巧赶上两军对阵的场面。
朱棣不问朱权去了何处,朱权也不吭声,只问道:“你要招降?”
朱棣眯着眼打量远处立于城楼上的铁铉,缓缓点了点头。
“我来。”朱权捋袖子道。
“不用,王爷来。”
“我来我来,铁铉出了名的刻薄,你吵架不是他对手……”
“我来!”朱棣怒道,伸手又要卡朱权脖子。
朱权只得让道:“王兄请……”
铁铉朗声道:“燕王身为藩将,手握重兵,不服朝廷辖制,反兴兵作乱,祸起萧墙,置我大明于水火之中,如今还有何面目来见!”
朱棣冷笑道:“朝有奸佞……”说着朝北拱手道:“本王爷乃是奉了太祖皇帝遗命,发兵靖难,朝中佞臣一日不除,本王便没有收兵的道理。”
两军静了片刻,那招降不过是几句场面话,朱棣自不抱太大希望,然而铁铉却沉默不语,少顷见其颀长身影立于城楼高处,衣袂在风中飘扬,随手取下背上一物,正是把半人高的长弓。
铁铉当着数十万人的面遥遥拉开了长弓,朱棣身周亲兵大惊失色,两军相聚近四百步遥,铁铉要做甚?!
只见弓如满月,箭如飞星,噌一声那长箭离了城楼,携着万钧强弩之力朝北军飞来!继而钉在朱棣车辕上,箭尾缚着一张纸条。
铁铉朗声道:“是非曲直,自有后人评说,尽忠报国,唯肝脑涂地,济南全城宁死不降!”说毕跃下城楼,不见身影。
手下取了那箭上信条,呈予朱棣,正是:《周公辅成王论》。
朱棣埋头看信,脸色阴晴不定,朱权便笑道:“那小子唇舌工夫向来厉害。”
朱棣念道:“周公见召公……兄弟,这个字怎么念?”
朱权讪讪道:“奭,召公奭。”
朱棣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着将那信揉成一团扔了,吼道:“不降算了!大炮轰爆他狗日的,开炮!”
朱权哭笑不得,心想真是白瞎了铁铉满腹才学,做学问做到狗身上。
那时间千炮并发,如神雷贯天,济南城城墙再受不住连番炮击,终于渐渐坍塌下去,不到片刻,城墙高处架起一面“朱”字大旗,竟是又有对策。
朱棣不管不顾,只下令猛轰,待得铁铉亲手挑着一物,再次走上城门,上千门神武大炮竟是一并哑了。
朱权捧腹大笑,朱棣却是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铁铉手中挑着那物,竟是朱元璋的神主牌!
“燕王乃是奉太祖遗命前来?!”铁铉声传遍野。
朱棣登时不敢再轰,传令停了炮,举棋不定。
大炮一停,铁铉身后又举起数人牌位,自朱元璋之父朱七一,至马皇后,已薨太子朱标等人,一家人神主牌摇摇晃晃,霎是热闹。
朱权已笑岔了气,道:“四哥,你再开不得炮,否则定要受尽天下万民唾骂……”
朱棣仿佛被隔得老远扇了个耳光,眼见济南城告破在际,铁铉来了这一招,真可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终于遇上个比自己还流氓的了。
朱权笑够后方正色道:“不妨,我方才想到另一计,三日内济南可破。”
朱棣这才想起日间朱权不告而别,问道:“你早上去哪儿了?”
朱权早间离去,却是沿路寻上黄河支流,在堤坝处埋下无数火药,并派亲兵严密看守,只待朱棣这处久攻不下,弹药耗尽便炸堤淹城。
朱棣略一沉吟,道:“这法子只能吓人用,不能真的引水倒灌济南城,否则就算老子当上皇帝,死了这许多百姓,皇位也坐不安稳,来日定会被史官们骂到臭头。”
朱权微笑道:“随你,自己看着办。”
朱棣沉思良久,吩咐道:“这样,先放水淹一次济南城,再把堤坝封上,不可尽数炸开。”
十一月,秋风萧瑟,大明湖畔。
拓跋锋一手捧着云起下巴,让他俯在自己膝上,手指推拿其后背要穴,云起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腥血。
拓跋锋把云起放在地上,去取了行军时缚在马背上的木碗来,到湖边舀了满满一碗泥水,撬开云起的嘴灌下。继而再次在他背上一路按下去,云起又吐得酣畅淋漓。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云起什么也吐不出来了,拓跋锋方静静地看着他,眼眶里满是泪水。
“好点了么?”拓跋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云起筋疲力尽地埋头在拓跋锋身上,昏了过去。
拓跋锋一手握着云起的腕,将他小心地抱起,放在马上,一手搭在云起背上,另一手牵着马,缓慢地走着。
大明湖水位涨得难以置信地高,拓跋锋一身血污与泥泞,在水线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目光涣散,嘴里哼着歌。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
云起疲惫的声音续道:“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还记得师娘唱的曲儿。”
“嗯。”
拓跋锋脚下不停,盲目地走着,呆呆问道:“好点了?”
云起含糊答了,拓跋锋大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令云起想起小时候,徐雯哄他入睡时的抚摸。
“什么时候了……”云起艰难地直起身子,道:“湖水咋涨这般高?”
破败的荷叶浮在水面上,随着冷风一漾一漾,飘向桂花树的树干,水直过马膝,拓跋锋涉水哗啦哗啦地走进树林,茫然道:“师哥没用。”
云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有吃的么?饿死了。”
拓跋锋摸摸自己肚子:“没有,火折子湿了,生不起火,寻几只青蛙生吃?”
云起险些又吐了,忙道:“算了,当我没问过。”
拓跋锋耳朵动了动,警觉地听到了点声音,道:“在这里等着。”
拨开树枝,一汪茫茫水面上,立着一处楼阁。
楼阁中丝乐传来,笛声悠悠地沿着水面荡开,拓跋锋攀在枝杈上眺望片刻,无声无息地入水,朝亭子泅了过去。
楼内显是设宴,四周划开五六条小船,船上俱有亲兵把守。楼上,楼下分为两间,下间有教坊女子吹笛,上间则是数名官员设宴饮酒。
拓跋锋湿淋淋地在看守死角处钻出水来,抹了把脸,一个闪身躲进屏风后。
吹笛女子险些便要尖叫出声,拓跋锋迅速将其嘴捂住,继而缓缓放开。
拓跋锋微笑道:“春江花月夜,谱子上有一处错了。”说着两手环过那乐娘粉颈,修长指头于乐谱上一点,拉着她纤手按在笛孔上。
“姑娘请继续。”
乐娘脸泛微红,见这俊朗男子没有恶意,便继续吹起长笛。
拓跋锋抬头,轻轻一跃,攀着横梁,将身子贴在天花板上,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李景隆唏嘘:“铁大人好本事!只可惜被那奸贼逃得命去。来来,敬大人一杯。”
铁铉答道:“不得已而为之。”
拓跋锋蹙眉,心想莫非朱棣也被算计了?
另一苍老声音道:“铁大人为保我全城军民性命,率众诈降献城,此事但凡换个聪明人俱不能相信,朱棣狂妄自大,来日定将落败。”
铁铉放下酒杯,答道:“不。”
“朱棣愿意屏退手下,仅带五十亲卫进城受降,并非狂妄,而是信我所言。他认为铁铉是个读书人,不会行诈降这等下三滥之举。今日之事,若换了李大人投降,朱棣是断然不会相信,也不会进城的,因为若李元帅降敌,城中还有我与盛大人,作不得数。”
拓跋锋明白了,席间便仅铁铉,李景隆,盛庸三人,铁铉诈降诱朱棣进城,又以毒辣计谋算之,然而朱棣福大命大,还是逃了。
李景隆被不冷不热刺了句,怀恨道:“先前便说过,放千钧大石在城门上累赘得很,不如用弓箭射敌来的快。铁大人仍是失算了。”
铁铉淡淡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所幸此次济南之围已解,下次再来,多半得拖到明年开春时了。”
拓跋锋眉毛一跳,朱棣打济南打不下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