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猛地回头,灯影中狠狠地看着巽风。
是夜,夜深。
一轮圆月浮在头顶的青天之上,赵黼躺在院中,也不在意秋日露重,枕着双臂凝视那天际皓月。
他忽然想起,多少年前,也曾是这样一个圆月当空的日子,他模模糊糊地睡在京城的世子府庭院内,听着草丛中有虫儿喓喓地叫,那时候,有个人从屋里摇摇晃晃出来,走到他身边儿,打量着他。
半梦半醒里,他留意到了,想醒来,又有些不能醒。这个人本是他所轻视的,并不曾放在心上,但是却又知道,这个人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等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季陶然之时,他说:“六爷梦见你了。”
季陶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梦,竟是何等惨烈血腥的真实。
这个赵黼忽视着的、不起眼的季呆子……对崔云鬟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所以对自己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
便是因为他,曾经……一切都不同了。
赵黼眯起眼睛,觑着那一轮圆月,此刻天凉月淡,夜风微冷,他的身上心里,却仍是释不了的一团儿燥热。
正欲翻个身,忽地见有个人从前头过,似乎看见了他,便呆呆地驻足观望。
赵黼睁开双眼,却见竟是小厮旺儿,一眼看见他醒了,忙转身要溜走。
赵黼正不耐烦,见状便喝道:“回来。”
旺儿虽从来敬爱赵黼,却也知道这个主儿不好惹,何况露珠儿私底下又耳提面命过,今夜本是路过,不合多看了一眼,不料竟惹中了。
旺儿心惊胆战,却也不敢违抗,只得缩头缩脑地走了过来,又战战兢兢道:“世、世子殿下……”忽然想起对方是皇族,当下忙又双膝跪地,道:“小人给殿下请安了。”
正要磕头,却听赵黼道:“哪来的这些破规矩,你起来。”
旺儿只得小心翼翼爬起来,又不敢立刻走开,正悬着心,却听赵黼道:“我心里烦得很,你去拿一坛子酒来。”
旺儿一怔,旋即松了口气,忙答应了声,才要走开,又问:“世子想要什么酒?是女儿红,桂花酒?竹叶青?我们府里都有……”
赵黼皱眉道:“啰嗦什么?就……桂花酒吧。”
旺儿听他要这个,差点儿要笑出来,原来这桂花酒有些偏甜,多数是女子爱喝,或者那些不胜酒力的少年公子,但却哪里敢露出半点儿笑意,忙低头溜去拿酒。
旺儿却是机灵,到了厨下,又拿了几样现成的烧卤、小菜当下酒物,又麻溜儿地返回来。
在天井的小石桌上将各色东西铺陈好了,又倒了酒,旺儿垂手道:“世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赵黼先吃了一口,甜香入喉,脸上浮现一种怅惘之色,当下也不做声,慢慢地连饮了三杯才停住。
赵黼转头看着旺儿,忽然说道:“你在这里几年了?”
旺儿掰着手指算了算,忙道:“有七年多了。”
赵黼想了想,一笑。便又问道:“那你觉着这儿好么?”
旺儿眼睛一瞪,道:“这儿自然是最好的了。”
赵黼斜睨他:“怎么说?”
旺儿忙低下头,想了想,便说道:“不瞒世子说,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原先没来可园之前,都在街头上讨生活,每日饥一顿饱一顿的,都不知哪一日就会不知怎么就死了。后来……是老谢叔来了,收留了我,才算是活了过来。”
旺儿生怕赵黼不耐烦听这些,说到这儿,便偷偷打量了一眼,见他似听得出神,才又继续说道:“再后来,露儿跟主子也都来了,这日子便越发好了,主子又把露儿许配了我,现在都有了小鲤了,我在街头捡吃的那会子,哪里敢想到会有今日呢?”说到这儿,旺儿的眼圈不由红了,忙抬起袖子擦去眼中的泪。
旺儿又笑笑说:“世子大概不爱听这些,不过,世子问我这儿怎么样,这就是我心里的话。只不过,委实有点太好了,如今我半夜还常常惊醒,生怕自己是睡在街头上……非要摸一摸露儿跟小鲤鱼才踏实。”
赵黼原本只淡淡地,听到这一句,却不由地眉头微蹙。便低低道:“原来……你也会有如此感觉啊。”
旺儿不明白:“世子说什么?”
赵黼道:“没什么。”
旺儿忙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赵黼道:“那、你觉着……你们主子怎么样?”
旺儿闻言,忙放下坛子,眼睛一亮道:“我们主子?说起我们主子,那可是无所不能,天神一样的人物。”
赵黼才要吃一口,闻言噗地一笑,停杯说道:“你还挺能吹牛的,她怎么无所不能,又怎么天神了,你让她给我飞一个试试。”
旺儿因知道赵黼跟云鬟“极好”,知道这是在玩笑,便陪笑道:“小人就这么一说。打个比方就是了。不过我们家主子的确是一等一的能耐,世子就见今晚上那些来给主子祈福的老老小小就知道了,若不是做了无限好事,哪里得人如此打心眼里敬重呢?”
赵黼“嗯”了声。旺儿因是个最知道头尾的——云鬟一来本地就是他陪着,见赵黼似有倾听之意,就把当初撞破成衣铺的□□,又破乌篷船案等……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旺儿只顾说的尽兴,眉飞色舞道:“若不是我们主子,那吴老实跟他娘子两个人哪里能活命?还有霍捕头一家儿,哪里能似现在这样好,那小海棠也是白死了,还有戒珠寺的那一件……我们常常说,世子是武曲星下凡,我们白知县老爷是文曲星下凡,我们主子呢就是……”
赵黼又笑又是诧异,摸摸腮,道:“瞧你这唾沫横飞的,喷了爷一脸,到底是什么呢?”
“小人一时忘情了,”旺儿又笑道:“岂不就是那小哪吒!”
赵黼大笑:“越发瞎说了。”
旺儿见他笑了,横竖没恼就好,便也跟着笑说:“因哪吒有那四头八臂的化身,很是能耐,我们主子料理本城事宜,也是一样的能耐,故而大家伙儿都这样说。”
赵黼听到这里,才慢慢敛了笑,道:“这算什么,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能干。”
旺儿原本不敢分毫忤逆,可听了这句,却忍不住认认真真说道:“说句世子不爱听的话,这个真的是换作什么别的人都不能够的,就算再怎么能,也是不如我们家主子的。”
赵黼不由微微恼怒,把杯子拍在桌上道:“瞎说,难道这许多男人都比不上她?”
旺儿才知失言,忙翻身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