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店来,空间可就大了,中间一座大堂,开阔,敞亮,天棚搭着明瓦方窗,透下明亮的阳光。大堂四周墙壁粉得溜平,绘着壁画,堂中有几有案有坐墩,可供二三十客人一齐饮酒吃食。顺着左侧楼梯,可以上到二楼,围绕大堂一周,是十数间供人住宿的客房;大堂右侧,则是曲尺状的一个柜台,常年倚坐在柜台后面的,就是酒肆的老板娘杨七娘子。
很多人到这个店里吃酒,是冲杨七娘子来的。杨七娘子是个寡妇,年方二十出头,模样相当周正,尤其是皮肤娇嫩如少女般,在这常年风沙的所在,依旧水灵灵的一张脸,白藕似的两条胳膊,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捏一把。一条罗裙紧裹着的腰身,又细又柔软,在店里穿梭往来的时候,扭得像条水蛇一样,所有客人都忍不住盯着她的步态看。
“七娘子,三坛七步香!”莲生拉着李重耳冲进店子,大声向杨七娘子吆喝。霍子衿一脸晦气地跟在后面。
“小崽子,别拿你娘耍乐。”杨七娘子笑骂着,啐了莲生一口。
“说真的。三坛,七步香。”莲生伏在柜前,笑嘻嘻盯着七娘子:“有人请客,小爷便拉来光顾七娘子的店,够意思吧?”
杨七娘子双眸闪动,斜睨着他,又打量打量他身后的两个来客。
这苦水井的小崽子,倒是经常光顾她的酒肆,但每次只打一点最劣的酒,荷包羞涩无比,好不容易才能排出几文铜钱,如今突然跑来点她的招牌名酿,还一点就是三坛,难免令七娘子存点戒心。
“没骗你。我是借花献佛,有件小事相求!”
作者有话要说: 杨七娘子的店,是在敦煌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店。敦煌藏经洞里的书卷中,有不少是商贸往来记录,其中有一份唐代归义军统治时期的账单,列出了当地酒店买卖酒本粟的记录,都是以店主名字命名的店,叫做马三娘的店、杨七娘子的店、灰子妻酒店、郭阿柴的店……前几个应该都是女性当店主的店。
当然我这书里的景象都是想象的,不过遥想当年风情,也真是令人心向往之啊。不知道这几个女子都是什么人,开了一个怎样的店,有些什么有趣的故事。能够留名在这些书卷上,千年之后重现人间,永垂青史,这件事本身想起来就有点荡气回肠……
☆、第10章 粟特舞姬
“哦,原来如此。”七娘子笑靥如花:“三坛七步香,就想求老娘帮忙了?”
“帮个小忙。”莲生早就习惯七娘子的口头便宜,只嘻嘻笑道:“七娘子以前说过,只从香市的甘家香堂进香料,想必认识甘家香堂的店东?”
“认识啊。”七娘子一双秋水眼波光流动,亮闪闪地打量着莲生的一身破衣烂衫:“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想见见他们店东。”
“哟,要见甘怀霜,可没那么容易。只三坛七步香,想求我说那么多?”
“要怎样才肯说呐?”
七娘子吃吃地笑了,一脸打定了主意要捉弄人的神情。腰肢款摆,自柜前起身,玉手轻扬,促狭地向着整个店面一扫:“除非你让这整店的客人,人人都来三坛七步香。”
此时正是店中最热闹的时分,店堂中坐的客人,没半百也有三十,老少皆有,还杂有几个女子,若要他们人人都买三坛酒喝,那是万难办到。然而莲生今日带了个大财东来,打定了主意要狠狠地砸他一份赌注,所以一听得杨七娘子如此戏言,不但丝毫不怵,反而更加发了兴致。
“老少爷们儿们,今儿个管够喝呀!”莲生双手一拍柜面,转过身来,朗声向着四周客人叫道:“这位公子请客!”
店里诸多人客,齐声喝彩,望向站在莲生身后的李重耳。
李重耳还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绮年玉貌的韶王殿下,哪次出行不是仪仗整肃,衣冠堂皇,敦煌百姓夹道围观,少男少女投花掷果,今日却是一身泥污,连袍衫下摆都被扯碎,沾满臭泥烂草。他一向爱惜姿容,哪容得自己如此形象现身,一时这尴尬得,不知把脸扭向哪里才好。
“放心,殿下,”霍子衿附耳道:“没人认得出咱们。”
“怎会没人认得出?今日这脸可丢大了!”
“认不出的,”霍子衿端详他:“根本看不到殿下的脸。”
李重耳抹了抹满脸的泥土血污,呸了一声。
“小崽子,还真豪气!”七娘子眼见得满堂客人纵情豪饮,喜出望外,冲着莲生笑骂道:“快坐下,容你娘奉敬你两碗!真若是今日大发利市,别说甘怀霜,就连天王老子的行踪我也探听来给你呢!”
莲生拉过李重耳与霍子衿,找个没人的案子坐下,禁不住地大笑三声。
还真不信,去甘家香堂做个工,会有那样难法。定是那胖掌柜有意为难,若是能见到店东,说不定反而有法子。自己在苦水井熬了这么多年,有什么艰辛能难住她?拼尽全力去做便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急时能成神!
一阵酒香,飘然袭来。
色呈淡黄,澄明透亮,坛口泥封一开,不待斟入碗中,立时便有浓香扑面。酒水沾唇,更是甘美无比,仿若传说中的琼浆玉液萦绕舌间。一碗下肚,只觉遍体舒泰,人生圆满无匹,除死再无大碍。只是后劲大了点。寻常人若是不小心吃多了,出门吹点小风,酒力上头,七步之内,必然放倒,因此得了个名号叫做“七步香”。
“来来来,干了干了!”莲生一把抄过杨七娘子斟好的酒碗,高高一举示敬,也不待李重耳与霍子衿二人反应,随手便倾入口中,三口两口便是一碗,饮尽一碗,又是一碗,瞬间一坛下肚,浑若无感。
“好酒量!”李重耳欢喜赞叹,立时也左一碗右一碗地对饮起来:“来来来,干了干了……”
这两人体魄雄健,都是酒量甚豪,一时拼得兴起,饮得竟是无止无休。霍子衿力劝不止,只能坐在旁边拉长面孔,警惕地扫视左右。
“七娘子,你这店子,越来越是兴旺了。有这等好酒,城里燕南楼、三春楼,所有酒肆加一起,也都比不过你。”莲生逸兴横飞,指着对面壁上的巨幅图画,高声赞道:“还有新绘的这幅画,啧啧啧,实在好看,鸣沙山上的所有壁画,全都比下去了!”
七娘子抱着酒坛,袅袅婷婷走过案前,随她手指,望了一眼壁上图画,瞬间竟然泛了满脸红晕:“那是啊。谁能跟他比。”
那壁上绘的,是顶天立地的一幅鹿王本生故事图。
土红底色,鲜艳夺目,一丛丛草木茂盛,各种珍禽异兽飞腾于山水之间。男与女,神与人,错落分布,共演一段撼人心魄的故事,飞扬的披帛,漫卷的衣袂,仿若时时要从画卷中飘落店堂。
最醒目的是那故事的主人公鹿王,通体纯白,几笔晕彩点染,已经形若活物,一双鹿角高耸,四肢修长矫健,整个身姿俊美无匹,傲岸神情跃然粉墨之外,其气度其风范,远远超乎人间生灵。
鹿王本生乃是敦煌妇孺皆知的佛教传奇,讲述佛祖前生事迹,那鹿王救了落水人,落水人反而向国王告密,陷鹿王于险境,最后善恶各有报应。莲生爱看漂亮图画,闲来常去鸣沙山的洞窟和城内外的寺庙看画师画画,早已见过无数本生故事,但没有一幅,有七娘子店中这一幅画得神妙。
“越看越好看,真教人要多饮三杯。是哪位画师的手笔?”
“他叫……柳染。”
这四字从七娘子唇间吐出,轻软,旖旎,腔调悠远而抑扬顿挫,似贯注了万千情意,每个声息都荡气回肠。一瞬间令莲生与李重耳、霍子衿,全都好奇地抬头向她望了望。
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挥袖半遮粉面,咯咯笑道:“我店里的新鲜玩意,哪止这些?你再多破费一点,我教诸位客官看个好的!”
“来呀,尽管来。”莲生瞄瞄身边的李重耳与霍子衿,嘻嘻笑道:“都说了有人请客,客气什么?一切好的都呈上来,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杨七娘子大喜过望,连忙放下酒坛,双手啪啪一拍,盖过店堂中客人的说笑声。
咚咚两声鼓,自楼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