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左邻右舍都来串门,听说老谢家来了客人,村子里的贵客,还是个好看的年轻女孩。都来观瞻一番!打发午后无聊的时光。
“你家阿生要是还活着,也这么大了!”一个邻居婶子说。
谢紫贤听到“阿生”这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但是,这是什么词?什么叫还活着?难道他们默认我已经死了吗?
谢方的老婆跟邻居说,“那孩子小时候就不懂事,出去瞎跑,我跟她爸这些年为了找她,她爸爸也拖累病了……”
谢紫贤下意识地看向了谢方,他确实有些消瘦,是因为找她而担心、而焦虑,才这样的吗?她心里暖了一阵。
谢方的老婆继续说,“有的人家生孩子是福气,像我们家有这么个孩子简直就是造孽。她那个亲妈也就是死了,要活着,也得让她气死!”
谢方咳嗽几声,“你别再说了,她虽然不听话,丢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已经是够大的惩罚了!”
惩罚?凭什么罚我?谢紫贤刚才的感动转瞬即逝,想喊一声父亲的话到了嘴边生咽了回去。
他,不配相认!
“走了,谢谢款待。”
棋局残局未完。
此后人生不相见。
谢紫贤是走着出村子的。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事。
黄泽澄带她结识了一个同龄的玩伴,洪祖山的独生女,洪蕊。
黄泽澄说,“我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虽然娇生惯养,但是耿直,跟你是一路性子,一块儿玩儿吧。”
洪蕊看见谢紫贤穿着地摊上的卫衣牛仔裤,也不嫌弃,倒是拉着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买衣服!”然后冲洪祖山和黄泽澄伸手,“爸爸,黄叔叔,谁给钱?”
俩人都摸向口袋里的钱包。
那是谢紫贤第一次有同龄的玩伴,第一次伸手向大人要钱。
谢紫贤想到这儿,又感觉这世上没这么冷了。走到村口了,她站了下来,望着村子。
她记得,洪蕊看着她工作,觉得比整日花天酒地要充实,于是答应洪祖山到如杉科技来上班,洪祖山告诉谢紫贤:“洪蕊从小很可怜的,爸爸妈妈都忙工作没空陪她,她也没什么朋友,难得喜欢你,你要多照顾照顾她啊。”
洪祖山居高临下。她理解。常态而已。没安坏心,已属难得。
那时候她其实想说,她也很喜欢洪蕊,但是,她有资格喜欢别人吗?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羡慕洪蕊!有爸爸在,多好啊!
暮色拉开了,村子里逐渐有人家亮灯了,谢紫贤兀自站在村口,她又想到从五岁到十六岁,她住在张逢的家里,看到张玉华是怎么被爸爸百般宠爱,即便那样捉襟见肘的家庭,张逢都不曾让张玉华求而不得过。
十几年来,她总是在想,如果我也能长在父亲身边,会是什么样子啊?
但是,我没有!
应该恨他吗?
可是那一晚,她从那个泥泞的、阴冷的、黑暗潮湿的夜里活了下来,是因为她看到了那张海报,夏禹。他和他那么像,轮廓,身形,眼神,那么地像!
夏禹,那么像谢紫贤的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就是这个原因,当她看到那张海报,她跟自己说:我不死!
他生了我,还救了我,让我进入了黄泽澄的世界,有了新的人生,走到了现在,见了那么多世上的风景。而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因为村子里那个没有认出我、说我丢了是受惩罚的人。
还怎么恨他?
算了,只是缘分浅罢了。
她终于转头,离开了那里。
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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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江市的早晨,还是那么清冷,干净,这里没有尘土。
谢紫贤从那个村子回到这里,开车用了七个小时。
当年,是什么动力让她把我扔这么远的?!
忍了一天一夜的泪水,突然倾盆而下!
站不稳,一个人扶住了她。
夏禹。
找了她两天。
终于!
谢紫贤和夏禹走到了张逢的批发站门口。
“就是这儿吗?”夏禹问。显然,谢紫贤已经跟他说了个大概,她五岁的时候,就是从这个地方,割断了跟以前的全部联系。
但是现在,她的语气里,只剩下释然,“小时候,有一回,我弄丢了家里的一根针,但其实我也想不起来,我究竟是怎么弄丢的,也许我根本没碰过那根针。我解释了很久,但是没有人相信。后来我妈妈说,她要去买一根新的针,就带我上了街。我不知道卖针的商店为什么那么远,坐了汽车,又坐火车,然后又是汽车,从白天坐到晚上,等再下车,天又亮了。我很累,很困,然后听到卷帘门的声音,原来是旁边的便利店开门了。我问他,我妈妈刚刚来买针,她人呢?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个老板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我又等,等到了天黑,卷帘门又落下来了,她还是没有来接我。”
夏禹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多余的同情怜悯,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说每一句话。
谢紫贤说:“后来我明白了,如果别人觉得你碍事,会说你偷了一根针、做错了一件事、伤害了一个人,会说你心黑手狠、自私无情,会说世界上没有别的比你的心更脏。但唯独不会直接说,其实是他想把你当做垃圾一样,清理出去。”
过了很久,夏禹说:“你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就好。那些事儿,都过去了。”
“对!”
又坐了很久,中午了,夏禹问:“你的电话多少?是换了新的吗?老的怎么打不通呢?”
谢紫贤笑了笑,“没换。”
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再也不会觉得惊讶。笑着,坐着,无话,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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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禹家的门口,还有一些所谓的“粉丝”常来。夏禹只能视而不见。
他最近很忙,租了一个新的工作室,离这里挺远的。这栋房子,过去代表了成功和荣耀,而现在,毫无意义。夏禹把它卖掉了。
是时候过一些如常的生活,他在郊区买了一套普通的三室两厅。
郭传兴来找夏禹,“夏禹,跟我去喝一杯吧。”
我跟你又不熟!夏禹想这么说,但是没有,既然选择普通地生活下去,就要适应普通人的语境,语出惊人再也不是个性和优点,只能被视作无知狂悖。
郭传兴看来是很有诚意的,“我请你。”
普通的人在普通的餐厅喝着普通的酒。
郭传兴告诉夏禹,“夏立新被捕了,有可能被起诉谋杀。”
夏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什么都没说。几天前,是他把夏立新在彭佳死亡当晚,在她家楼下出现过的视频证据交给了刑侦大队。
果然,是他。
郭传兴也陪了一杯,也是敬他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他跟隋爱分手了。
夏禹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这事跟他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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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禹在枫江市的粉丝后援会为他举办了一场温馨的欢送大会,大家说,希望夏禹哪怕离开了,每年都能抽一天时间出来跟大家聚一聚,像老朋友那样。
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因为共同喜欢夏禹而结缘,甚至有好几对夫妻,都是在追星路上结识的,还有他们的爱情结晶,满地跑的娃娃们。
夏禹说:“谢谢你们,朋友!”
这声谢谢,这句朋友,发自肺腑!
有个“朋友”是做室内装修的,夏禹把新工作室的装修交给了他。他细致赶工,希望把最好的成品交给夏禹,如果他不加班,早走一会儿,就不会遇到那场大火。夏禹即将开张的工作室,付之一炬,他的新朋友,葬在了那场火里。
于付子理说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