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够义气。宋放身子坐得越发笔直,他手里的折扇轻轻摇着,和着吹入殿内的凉风,驱散殿内的燥热,“昨日放出游洛阳街头,兴起而入酒肆呆坐,饮茶之余倾听其他人的言论,听到几位寒门学子在争论一些事情,放当时听了许久,夜里也想了许久,有所体悟。”
他先娓娓介绍一番,最后才将命题的内容告知,“太祖当年欲另为寒门士子寻一条晋身之路,遂有开科取士的制度,但太祖之后历经三朝,已过几十年,三公九卿皆为世族之人,寒门士子出仕之后没有出现身居高位者,此举好耶?否耶?”
听完宋放的这一番话,衡玉眉梢微扬。
在场中人,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何为世族,何为皇权。又何为世族,何为寒门。
皇权与世家,此消彼长,不是皇权不敌世家,就是世家败于皇权。
而寒门与世族,科举制度为寒门士子提供了晋身通道,但寒门士子成才哪里有那么容易。世家把持着大半的资源,世家子弟从一出生就能受到最好的教育。世家子弟多出众,这是时势的必然。
傅逸眉心微蹙,科举制的好处、对世族的限制他都能看清,所以宋放这个问题,不是他答不出来,而是他一时之间不愿开口。
倒是坐在他身旁的宋轩,突然轻笑出声,坦然道:“开科取士虽然限制了世族,但也暂时平衡了许多矛盾。”尤其是皇权与世族。
宋轩没有明说,在场众人除了年纪尚幼的宋道柳外都心领神会。
“国内形势安稳,这就为晋朝百姓迎来了休养生息的机会。至于开科取士此举,虽然到如今依旧看不出太多成效,但这是因为寒门士子师资薄弱,而非寒门士子资质差。许是再过不久,寒门出身的官员也有可能身居高位,也会有许多寒门晋升为世族。”
如今这些世族,难道不也是从寒门晋升而来的嘛。
宋轩点出这一件事,原本该让世族不喜的开科取士,一时之间倒也好像不那么让人厌烦了。
“世族子弟若不成才,身居高位也非幸事。开科取士的做法,不过是更看重诸位的实力罢了。”宋轩举杯,没有让人看出他的不适,笑声依旧温和,神情从容,“在座诸人,有会稽傅氏精心培养的郎君,有我陈平宋氏精心培养的子弟,难道还怕寒门士子的冲击不成?”
这一句话说得温雅,内里自信的气势却跃然其上,乃至于有了字字铿锵的效果。
衡玉随后举杯。
原来这就是我宋氏玉郎的风采。
傅逸坐在宋轩旁边,听到宋轩轻缓而坚定的话语,他想起自己刚刚的迟疑,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晃神。
暗地里吐了口气,傅逸缓过神来,同样举杯。
他一直将宋轩视为自己的有力对手,可原来,他还是低估了宋轩,也高估了自己。
论辩完毕,几人又开始作诗、抚琴、品画,都是些风雅之事,待用过午膳,傅逸才打道回府。
几位堂弟堂妹都要退下,宋轩与衡玉依旧端坐着,瞥见宋放要溜出去,宋轩提高声音道:“宋放,你且留下。”
被兄长连名带姓喊住了,宋放顿时知道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已经被宋轩看穿,索性也不掩饰,坐回位置上,等到众人都退出大殿,大殿内只剩下他与衡玉、宋轩三人时,宋放才道:“洛阳有人将轩兄长与景初兄相提并论,放不过是想要试一试罢了。如今看来,景初兄的才学不弱于轩兄长,但胆气担当倒是比兄长差了些许。”
“胡闹。”宋轩斥了句。才刚说完,就再也忍不住,用帕子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衡玉脸色微变,从位置上站起来,目光落在宋轩身上,“轩堂兄感觉可好?”
一阵剧烈咳嗽之后,宋轩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因为剧烈咳嗽而染上了几分血色,他摆摆手,回道:“应当是今日所耗心神有些多,等会儿好好歇息一番就无碍了。”
宋放也有些坐不住了,刚刚还在试图诡辩的人没有再多说,而是直接认下错误,然后催促下人快些扶着宋轩回房歇息。
衡玉一道扶着宋轩回去,打算再给他把把脉。
两人迎着懒洋洋的阳光走在庭院间,往宋轩的院子走去。衡玉没有多言宋放的作为,而是轻声道:“此日一别,再见景初兄,他之风采定然更盛今日。轩堂兄不必多虑。”
宋轩想了想,勾起有些苍白的唇角,“若是如此,轩倒是有些期待下次与景初兄的会面了。”顿了顿,他偏头望向衡玉,“莫要担忧。”
隔着夏衫轻薄的衣料,衡玉能感受到宋轩手臂的瘦削。
她一只手已经摸向了宋轩的脉搏。
脉搏虚弱无力,节奏杂乱。
第188章 风流格调
因为宋轩嗜甜, 衡玉开的药方后续做了一些添改, 让熬煮出来的药没有这么苦。
熬煮出来的大半碗药汁看着黑漆漆的,单是看着, 就让人觉得口舌生了苦意。宋轩却已经习惯, 端过一口饮尽, 原还想与衡玉多说几句话, 但因为这一次药中添了助眠的药物,很快就有困意上头。
不用衡玉示意,贴身伺候宋轩的下人已经上前, 扶着他去歇息了。
等到宋轩入了内室, 衡玉也不在室内多呆,她出了房间,招了贴身伺候宋轩的一名仆人过来,“昨日轩堂兄可曾受了风?”
仆人垂头, “郎君昨日兴起,于凉亭内抚琴, 晚间似是有了些不适, 用的饭菜少了些。”
“你们可曾劝阻?”
这一句问话不辨喜怒,却让仆人惶恐到直接跪了下来,“回禀女郎君, 郎君兴起, 奴才也无法劝阻。”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昨日还起了风。风雅之人爱风雅之事,衡玉可以理解, 但忘了自己身体虚弱就不能让人赞同了。她瞥了脸上带着惶恐之色的仆人一眼,命他起来,吩咐下去,“去取纸笔。”
很快,他就将纸笔拿来。
衡玉在原来药方的基础上再做添改,往里面添了两种苦药。她搁下笔,放下挽起的袖子,将药方递给仆人,“轩堂兄如今染了风寒,我在里面添了治疗风寒的草药。不过因为药材有了调整,药的味道也变苦了。良药苦口,若是轩堂兄问起来,你就告知他我这一番话。”
晚间,宋轩用过晚膳后,仆人给他端了药过来。
宋轩嗅觉敏锐,等仆人走进,他就闻出了药的味道与往日似有不同。伸手接过已经放凉的药,宋轩问道:“女郎君今日可是改了药方?”
“回禀郎君,的确如此。”
宋轩点头,端起来抿了一口。甘涩的苦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如果不是良好的礼仪渗入骨子里,宋轩下意识就想要将嘴里含着的药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