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朝后,虽然也有别府的军兵,但沈家军却是最有名的,也许因为其他边境的外围都没有北戎那么强悍的敌人,以往的战斗没有那么激烈。比如平远侯将南疆平定后,南疆就一直沉寂无声,所以平远侯才能放了军权。西北的战线也一直没有战事,守着漫长西北战线的定西侯已然老迈,可还能应付。北方一直是大患,而人们也都知道沈家军是最强大的守军,心中才感到安全些。现在众人知道这支劲旅不仅已经削兵减将,而且连军粮都快没了,内地剿匪都不能成行,谈何抵抗强夷?人们的安全感大减!
一时间,朝野市井各种声议骤然而起,大多是批评朝廷对沈家军不够支持。
太子并不认为外面的议论有什么用处,他是给皇帝写奏章简要的人,还可以让他不喜欢的奏章消失。他可以任免官员,朝堂上的人也大多是他的人了,市井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该不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皇帝也很配合太子,连朝会都减到只去逢五之会,平日与茅道长的谈道拉筋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主要内容。这么等了两个多月,看着差不多了,皇帝才准备出手纠正一下太子的错误。
这日临去上朝,皇帝对孙公公说:“他从小就急燥,可长这么大了还是沉不住气!没有站稳脚跟就折腾,一次两次了,总也不学聪明些,朕真是烦了他!”
孙公公忙上前来说:“太子还是需要陛下的教导。”
皇帝对孙公公说:“你还算是朕的人,朕原来以为你会去提醒他,你倒是没有。”
孙公公噗通跪倒在地,全身哆嗦:“陛下!奴婢是陛下的人!真的!只是有时替太子传个话,说两句好话,可奴婢真的是陛下的人!”
皇帝慢慢地点头:“这才好。这段时间,朕发现许多人都对朕鬼鬼祟祟起来,大概是想着怎么去讨好东宫了。朕这是还没死呢,他们就变了心意……”他语带感慨。
他指的不仅是太监们,还有后宫的那些嫔妃们。别以为他不知道每次太子过来请安时,就有人花枝招展地往前面晃悠。连自己最宠爱的薛贵妃,也竟然言中语里问起了自己的孩子们小时候有趣事情。自己孩子现在就剩下了太子和疏远的三皇子外加一个残废的四皇子,她对谁的小时候感兴趣?!以为自己不明白?这帮势利眼!
孙公公连声说:“陛下!奴婢忠心陛下!完全没有过二心!这段时间一点都没有露出陛下的事儿!”幸亏他存了心眼儿!皇帝并不是真想授权与太子,只是想让太子帮着搭把手。过去贾皇后在位时,下大力拉拢了他,让他有时告知下皇帝的意思,或者为太子说说好话。现在废后死了,是不是再帮着太子,可就全看他的心思了。他没有去告诉太子皇帝其实天天盯着他呢,一方面是怕皇帝知道,一方面是这些年太子并没有对他有过什么许诺,如果有朝一日太子真接过了大权,自己这个皇帝身边第一太监的位置就没有份量了,太子身边的第一人可不是自己。还是让皇帝长久地掌权,太子最好别早出头才是。
皇帝笑了一下:“有些人是听不进去劝的,非得打得疼了才学乖。”
孙公公颤抖着:“陛下英明!”
皇帝满意,说了几句,最后道:“你去安排吧。”
孙公公这才起身,低声说着:“奴婢一定照办。”先退了出去。
到了朝堂上,大臣们一一面奏事宜。现在,能在朝堂上立足的,都是吕氏中人或者是明哲保身,绝对不会惹事的人。太子放出了话,皇帝不喜灾情之报。而且,大家也都明白了:到现在,朝廷该做的都做了,除了皇上祭天、下个罪己诏之外,没别的法儿了。所以谁也不想惹人讨厌,就启奏些鸡毛蒜皮的好事,比如何地出了百岁祥瑞老人,哪里发现了几百年的灵芝之类的事。
皇帝含着微笑听着,看着很心满意足,太子也心情愉快:这种大权独揽的感觉真好!什么事都是自己说了算,喜欢谁,升官;讨厌谁,贬官;不想让皇帝知道的奏章,压下毁去。每天看到的都是别人殷勤的笑脸。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吕氏的支持,自己还得看太子妃那冷淡讥讽的脸色,自己的生活就几乎完美了……
正思想间,有脚步时,接着是殿前侍卫将人按下的声音,一声哭诉:“陛下,奴婢冤枉啊!饶命啊!……”声音被堵住了。
太子皱眉:“打出去!”
皇帝微抬手:“怎么回事?朕还没有开口,你就为朕做主了?”这话一语双关,太子马上恭敬起来:“父皇,此时是朝堂议事之时,非品级之臣不能上殿,岂能容无名之人在外喊冤?也许是个刺客呢?”
皇帝偏头对身后的孙公公说:“去,看看是不是个刺客。”
孙公公点头,不看太子盯着他的眼睛,走出了大殿。满朝堂的大臣们寂静无声,太子怀疑地看向一边站着的三皇子,见三皇子一脸没兴趣的表情,想来不该是他的手段。
不多时,孙公公进来,到了皇帝身边说:“是个接收奏章的小太监,他自己存了份草录单子,今日上面问起了几份奏章的下落,他拿出了草录的单子对照,可发现与正式的奏章录入记载不符。上面的人要把他杖毙,他觉得自己没错,就逃过来喊冤……”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得见。
皇帝笑起来:“竟然有这样的事?奏章还有录错的?让他进来,朕问问他。”
太子走出一步说:“父皇,这等小事,孩儿可以去办,父皇可以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皇帝还是笑着,可那笑意变得冰冷:“收取奏章的草录和正本竟然有不符之处,这说明了什么?太子可有什么猜想?”
朝堂上面没人出声,太子额头都是豆大的汗珠: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收取奏章“草录”“正本”的事!他结巴着说:“这明明、这明明是那个太监私录……私录奏章的收取,这是不允许的!该处死他!”
皇帝对外面点头说:“带人进来,对他说太子要处死他!看他有什么要说的……”
太子的朝服都已经透汗了,他面向皇帝,眼泪汪汪,结巴着:“父皇……父皇……”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眼中满是轻蔑,太子忽然明白了:那个所谓什么草录了所收奏章的太监,是皇帝的人!
太子的眼泪流下来了:“父皇……父皇……”
在一边看着的三皇子都不由得皱眉了,眼睛移开,不想看这幅皇家父慈子孝的画面。
皇帝哼了一声:“我朝连年干旱,就是因为有人为人不孝不忠,不诚不信,擅权营私,蒙蔽君父。现在朝野之间怨声载道,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吗?!”
太子终于跪倒了:“父皇!儿臣不敢啊!儿臣所为实在是为了减轻父皇负担,因儿臣见识有限,所做也许有误,但绝对不是对父皇有半点不忠不孝之心!父皇明鉴!”
群臣纷纷下跪:“陛下,太子最近殚精竭虑为陛下分担国事……”
“皇上,太子乃是真心尽孝,虽然有差,也非致命错误……”
“陛下,太子常说陛下乃千古明君,光照万代,自己是飞荧之光,根本无法和陛下相比的……”
“圣上,太子一心为圣上着想……”
听到满堂都是为太子辩解的话,皇帝冷笑了,对孙公公说:“去问问,看看草录之所收奏章和正本差了多少!”
太子浑身打颤,膝行向前,到了皇帝的台阶下:“父皇!儿臣错了!”
朝臣们还不明就里,接着说好话:“陛下,太子殿下已幡然悔悟……”
“太子殿下实在是真心实意……”
见皇帝脸上冷意愈浓,太子扭脸大喝道:“都闭嘴!”众人当场愣住,太子转脸对皇帝哭了:“父皇!儿臣真的错了!父皇恕罪!”
此时孙公公进来了,见此情景就站在了一边,皇帝看向他,命令道:“说!”
孙公公小声说:“草录与正本,相差一千一百四十七份……”
一时,满堂静寂。朝臣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太子竟然敢毁去这么多奏章!当然谁也不会感慨那些文臣们日以继夜辛勤笔耕的成就。到这个时候,大家也明白了:那个殿外喊冤的太监明显是皇帝的棋子,就是为了揭露太子这一行径的。若是两本记录相差几十份,甚至百份,还可推究到人的遗失散落之过,现在相差如此之大,可见太子不仅毁去了奏章,还篡改了录入名册。这是有意蒙骗皇帝啊!如果是别人敢干这事,就是罪该万死,可这是太子,日后的皇帝,朝臣们心中极为纠结:如果不抨击太子,皇帝就知道自己不忠于皇帝了,现在皇帝还在位,当堂就能罢官免职。另一方面,如果抨击了太子,他以后登了基,还能饶了自己?怎么办?!众多人臣内心煎熬,都皱着眉,一副无措的样子。
三皇子紧闭着嘴,在一边郁闷地看着。他一点都不高兴,只觉得很烦心。
皇帝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没有落井下石,还算是个念情的人,恍惚中突然想起了一个温婉的微笑,心中猛地刺痛……他马上晃了下头,打点起注意力,看着匍匐在脚下哭泣的太子和一朝哑口无言的臣子们,脸色显出怒色:方才为太子求饶有满殿的声音,现在发现太子真犯了错,竟然没有一个敢公然批评他的!
终于,有一个臣子见到皇帝的脸色,又想到了皇帝方才骂太子的话,领悟到了皇帝今天这番做作的意义:四年旱灾已经耗尽了朝廷所有的钱粮,现在就是皇帝祭天、下罪己诏的时候了。皇帝不想丢这个脸,他骂太子不忠不孝,蒙蔽君父,当众把太子弄得这么狼狈,这是想让太子替他去祭天和下罪己之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