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带崇新过去吗?”倪澈是真心觉得让一个六岁孩子为着他摸不着看不到的孝道伦常去见识一具尸体是很残酷的事情。
“见也见过了,就不让他去了。”崇安的回答让倪澈松了一口气,“那个,后天一早我和你嫂子两人过去,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崇新幼儿园放假了,你请半天假带带他,交给别人你嫂子不放心。”
倪澈当然知道这个“不放心”只是借口,不想她纠结是否去出席内内的葬礼,所以给她派了个看孩子的活儿,让她理所应当地不用过去了。
景澄知道她心疼崇新,亲妈走了他浑然不觉,连去不去送这最后一程都由别人决定,“等她入了土,再带崇新去看她。”
倪澈无所谓地摇摇头,“人都没了,看不看的又如何?我妈的葬礼我也没参加……”
这句物伤其类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景澄愣了神儿,他想过很多次她在崇家、倪家如何遭排挤,但都没有具体到她母亲葬礼都不许她出席这种细节上来。
没等景澄从脑补中回魂,倪澈反倒率先推了推他的胳膊,示意他接电话。
来电是市局的号码,景良辰开门见山地说,“人抓到了!中国籍,这会儿带下去冲澡喂食了。这孙子在垃圾场附近的排污管里躲了两天一宿,臭得能当生化武器使了……先让他捯饬着,等会儿我跟赵队好好伺候他个全套!”
“值班就认真点儿,我抽屉里有君山银针,困了拿去提提神。”景澄打岔的语气淡然,好像真是景良辰擅离职守地找他煲电话粥。
那边一卡壳,瞬间反应过来了,“啧,看来你家我是回不去了……”
***
景澄次日去局里上班,赵队跟几个加班的兄弟还在小会议室里横七竖八地躺尸补觉,景澄捧着那本新鲜出炉的讯问笔录认真拜读。
看得出来,兄弟们点灯熬油地突审了一晚上,口干舌燥,唾沫星子都飞不起来了,嫌疑人却一直沉默是金。这种认栽不吭气的家伙向来最难伺候,零口供不是不能定罪,但对程序和证据链要求非常严谨,不然好容易挨到庭审,稍微给辩护人抓到半点程序瑕疵,立马前功尽弃。
景澄拎着笔录,边走边在腿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路朝审讯室溜达过去。
门口执勤的小警员见有人来,机警地站起身来,看情形便知道嫌疑人还在里面,没有送回看守所。
依照程局的脾气,这么审下去,程序上没瑕疵就怪了,起码这小子的睡眠质量堪忧,说不定陆续还会有“强光浴”以及“半蹲半站套餐”等深度服务。
“随便聊两句,不用开监控。”景澄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温润,没有半点愠色,好像来找老友叙旧。
小警员一愣神的工夫,他已经推门进去了,门虚掩着,没落锁。
小警员觉得这位景警官平时淡然和气,跟那些动辄火冒三丈的刑侦前辈们属性完全不同,也不像他那让人看一眼就汗毛倒竖的杀神爸爸,应该不至于闹什么出格的状况,于是又安稳地将屁股坐回椅子上。
嫌疑人正歪在椅框里睡觉,姿势看着挺难受,人却睡得很沉。
小屋里没窗,不通风,那台经常反季节运作冬冷夏热的空调也关着,对方一件皱巴巴的t恤被汗粘在身上,看着有点儿狼狈。
景澄走过去,细细看了看那人的搭在桌板上的双手,指间覆着一层茧,几个关键的指节处尤为明显,是个玩枪的老手。
他扬起文件夹在那人头上轻轻拍了拍,没反应,又加了点儿力道,这才见对方激灵着转醒过来。
不知是因为睡懵了,还是室内光线昏暗,那人一个劲儿眨眼,揉眼。
景澄转身拍亮顶灯,缓缓转过身去,将一张脸对准嫌疑人,做出一副拍证件照的淡然表情,五官自然清晰。
果不其然,嫌疑人双目圆睁,瞳孔猛地一缩,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这种受过专门训练的射手,认人的本领俱是非同一般,错杀了人算是职业污点,放第二枪要面临的危险比一击即中要高出千百倍。
景澄没穿警服,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逛进了审讯室,对方一双利目在他身上逡巡,似乎在猜测他的身份和意图。
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姿态放松,“褚斌,”景澄念了一遍嫌疑人的姓名,“你这名字,不太吉利,看来运气也的确不怎么样。”
褚斌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仍然一副不问不答的拒绝姿态,眸光里却透出了一股防备。
“圣堡的生意好做吗?这单的尾款想来你是收不到了吧,而且会得个差评。”
提到“圣堡”,褚斌目色一变,虽然脸上依旧是一派漠然,却仿佛皮肉被骤然拉紧,绷出一脸的阴沉。
景澄知道他这一次诈对了,对方果然跟圣堡有关系,实际上让他联想到圣堡的并不是对方的职业杀手身份,而是对方用的那把狙/击/枪。
那不是国内轻易弄得到的东西,即便黑市也应该极少见,所以之前他会猜测委托人是跨境买凶,在国内能淘到这种玩意,最大的可能便是通过网络交易寻找卖家。
“所以,我相信你不知道买我命的人是谁,不过……”
景澄打开平板,从新闻页面下载了一张鲸市公安庆祝建军九十周年大会的图片。
图片正中讲话的人落座于实木条桌之后,身着警服一派肃然,肩扛被橄榄枝环绕半周的国徽,这是副总警监的警衔标志,桌面上架着一只名牌:程光毅。
“认识吗?”景澄将照片调转方向,正对着褚斌,平板举在自己耳侧。放大的照片上,程局长那张面孔与眼前鲜活的这张脸并排展现在嫌疑人面前。
相似的眉眼和嘴唇仿佛能够跨越时光妥帖重叠,只是一冷峻,一温和,而温和的这张脸孔现在看起来反而更加可怖可憎。
褚斌脸上的表情越发地精彩,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上阵,最终糊作一团,“你,你是……”
“他儿子。”景澄后退几步,坐回椅子上,“《刑法》大致看过吧?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和故意杀人未遂这两项还觉得不够劲儿?罪不至死是吧?”
褚斌这会儿冷汗和热汗一块儿往下淌,他们做这行的虽然没什么行业协会,但也是有行规的,不问身份,不卖雇主,定金不退,风险自担。
他自然猜得到被买凶射杀的对象大抵也都有些身份和背景,否则拉不来这种舍得斥巨资报复的仇家,就算狙了个黑道上的大鳄,对方也只当杀手是个人形兵器,你用他也用,大家都信奉的是冤有头债有主。
换做遇上不要脸一点儿的,甚至被抓住了还有机会被策反倒戈,加价反噬。
但有一种人是绝对碰不得的,那便是政/要。这类人说不上是黑是白,他们手握重权,有得是玩死你的规则,只要他们想办的,便没有什么办不到。
鲸市的公安局局长,也是鲸市市委常委,副部级,天子脚下,大权在握,何况程光毅这种名声在外的杀神级实力派,捏死过的亡命徒扔到蒲白河里估计都能把河道给堵了……
褚斌后知后觉地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把眼前这位给狙死了。
像是证实褚斌内心的想法,景澄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再次转过平板电脑,上面是一则某地级市市/委书/记情妇拥有四个户籍身份,并借此持有数十套房产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