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1 / 2)

她同情地看着谯平,安慰一句:“就算不杀,等它们化成蛾,也是不吃不喝,活不了几天的。”

谯平“哦”一声,心里多少释然了些。

他忽然轻声叹口气,自语道:“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众生劳碌,焉知不是像这些蠹蚕一样,自以为满腹经纶,经天纬地,到头来不过作茧自缚,成为别人身上一寸衣罢了。”

罗敷瞥一眼谯平的侧颜。刚来白水营的时候,她觉得谯公子只是天性清冷淡然。然而过了这一阵子,他似乎愈发显得忧郁了,时时发出些一叶知秋般的感慨。

这话太高深。罗敷不敢接。今晚王放应该来授课,她想着,到时向他请教一下,谯平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忽然听到蚕舍外面微有动静。有人在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谯平一转头,那人又急匆匆的离开了。

谯平微有不快,叫道:“韩虎,见了主母也不来拜见,成何体统?”

门外的人被叫住,只好磨磨蹭蹭的回了来,见了罗敷,定睛看了一眼,然后马马虎虎一拜,笑道:“果然仙女一般,不愧是主公之妻小夫人,韩虎有礼了。”

这个叫韩虎的,是个体型高大的壮士,皮肤黝黑,一双手粗糙硬结,看起来能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两只脚更是不同寻常的大,如同踏着两只小船。

罗敷以前听谯平说过。这人是马贼出身,惯会翻山越岭,有日行百里之能。因此被派出去寻找东海先生,最近方才归营,还没正式拜见过秦夫人。

但罗敷头一眼看到这人,心里便生出一股不太舒服的直觉。

韩虎看她的眼神,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毕恭毕敬,而是……带着些玩赏的意味,甚至略显咄咄逼人。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的对视,短短一句话的寒暄,但罗敷还是不自觉后退一步。

忽然又意识到,他方才在蚕舍外面窥视了许久,焉知是不是在看她?

她十分确定,倘若自己是布衣民女,在路上让韩虎碰见了,他多半会不惮于上前调戏骚扰的。

她迅速还礼,然后微微转身,假装查看吐丝的蚕,不再跟这个韩虎目光接触。

谯平也察觉到此人有些无礼,轻轻一皱眉,跟罗敷说一句:“莽人不识礼数,主母海涵。”

然后跨步往外走,叫上韩虎:“你许久不在营里,这两年的见闻,也只跟我汇报了寥寥几句,现在倒有时间闲逛走,去中庭,我给你分配些事做。”

这个小插曲,罗敷没太放在心上。毕竟白水营里不乏粗人,性格恶劣的也不在少数。

她关心的另有其事。入夜亥正,她低声跟着王放念完几篇书,忍不住提个话头,问了出来。

“谯公子心里有事。我不敢直接问,但这阵子,外面往来的书信都增得多了。他几次问起我桑蚕之事的收成,仿佛要急于用钱。还有……壮丁操练的时间似乎也变长了……”

如果说白水营是个大田庄,谯平就是现任的田庄主,事事都要考虑得面面俱到,才能保证这个田庄的稳定运转。

王放听完她说,却是不以为意,笑道:“阿姊观察倒细。”

“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他轻轻一吐舌头,似乎是抑回了一句插科打诨的话,点点头,正经说道:“总归是应付时局罢了。时局乱,白水营也得做好准备,以期在非常时期自保。以往三年里一直是这样的,你不必多虑。”

罗敷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忍不住问:“时局怎么乱了?”

过去她在邯郸城外作一介小民,关心的从来是自家口粮够不够,官府赋税涨不涨,对于“时局”的理解,也不过是一些遥远猎奇的流言。

譬如长安某个奸臣被杀了头,尸体肥的流油,让人在肚脐上点灯,烧了三天三夜还没烧完老百姓只对这些感兴趣。传完八卦还不忘点评一句:现世报!

王放没那么低级趣味。见她果然求知若渴,才低声说:“朝廷内乱,长安已被焚成一片废墟。天子出逃,下落不明。”

罗敷一双眼霎时睁老大。第一反应是不信。

不是天子吗,为何似乎混得比她还落魄!

她想象不出,会有地主被管家欺负,家业烧了不说,自己还得背井离乡的逃出去?

但看王放的脸色,显然不是逗她。实际上,自从教《女诫》那天差点捅了篓子,他便十分小心谨慎,恨不得吾日三省吾身,再不敢有不正经的言行。

王放见她被吓住了,严肃的神情里,还是免不得闪出一点点得意。

“……总之,这叫做时局不稳。万一波及到邯郸,咱们白水营也不能坐以待毙,是不是?所以子正兄要做什么,咱们听话便是,不用多想……”

罗敷静静听他说完,目光垂下,指尖描着帛书上一句“君子和而不流”,微微挑衅地朝他一笑。

“嗯,所以你……还是打算随波逐流,旁人让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一句话也不多问?”

王放明显一怔,然后叩桌而笑。

“阿姊让我做什么?”

她却也答不出来。但以她有限的认识,觉得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向王放这样,会读书有见识的人,不是都应该……志向高远,做点有意义的事?

不求帮着白水营分忧解难,最起码,不能像现在似的,整日跟鸡牛羊马打交道,并且还乐在其中吧。

她自己没读几篇书,充其量认识两三百个字,可也从书中学到了不少名人名事,知道有学问的人通常不甘于平淡。有人胸怀远大,齐家治国;有人入仕做官,光宗耀祖;有人自己不爱热闹,挑个地方设馆收徒,培养出青史留名的学生。

别说她了。阿弟张览才上了两年学,但要是敢这么不求上进,舅母非把他揍得两眼发黑不可。

王放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毫不脸红,下巴一扬,答道:“早就说了嘛,我生性疏懒,念书是阿父按着我脖子念的,又不是我自己乐意。再说,我也只会出馊主意,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

当年主公失踪时,十九郎这孩子年不过十五,正是叛逆出格的青葱年纪,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每隔十天半月就得毁件东西。让他读儒家经典他偏不,整日在故书堆里找八卦小故事看。

当时全营上下急得团团转,正在商量如何寻主公,十九郎一边改装他那小弹弓,一边却来一句:“既然阿父都不管我们了,大家散伙正好。大厦将倾,就让它倾,难道还一天到晚扶着吗?”

大伙当即全都黑脸。就连对小孩最耐心的颜美也呵斥一句:“小孩子莫要乱说!我等怎能无义至此!”

谯平知道他近来痴读老庄,满脑子被“无为”荼毒过甚,当即命令:“回书房去,把五经背熟了,再许你来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