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将手上盘着的红柳枝放入浅口瓷盘,立刻就有宫人上前接手继续炙肉。
他在宫人捧来的银盆中洗了手,很熟练地上榻挨在谢茂身边,劝说道:“陛下息怒。”
“小孩子不懂事,教训几板子就开窍了。为些许小事杖杀宫人,他一条贱命不值钱,吓着前朝老臣可不划算。”
衣飞石说话一向很含蓄,暗指的分明是已然惊弓之鸟的长山王府,却只说“前朝老臣”。
池王妃请求削了世子王爵继承权的折子才上来,皇帝就发脾气杀了太极殿的宫奴,这不把池王妃吓死才怪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杀人,衣飞石心知肚明。
自从年初皇帝当朝训斥他荒疏宫禁,罚了他两年俸禄之后,明面上年节赏赐王公大臣时,襄国公府就不再有圣宠优渥、独占鳌头的风光。其实,宫里颁赐给襄国公府的也不少,与京中各国公府持平,只是相比起从前的隆重厚赏,那一点儿并不微薄的赏赐就似断崖似下滑,十分惹眼。
平时看在衣飞石的情面上,宫里也会有事没事往长公主府放赏,吃的用的穿的玩的,三天两头就有天使拉着车子往长公主府跑,堪称京城一景。这一年来也彻底断了。
这种“不待见”持续了大半年,朝中都猜测襄国公是失了圣心。
往日谄媚衣飞石以达到讨好皇帝目的的官员全都老实了起来,连一向与衣飞石交好的各府也都不敢声张,与衣飞石保持低调交往,丝毫不敢惹眼。
就算有明眼人看出来皇帝对襄国公是明冷实热,圣宠丝毫不减,也没人敢蹦跶出来嚷嚷。
不管朝中如何,谢茂与衣飞石的日子还是照旧地过。
太极殿里上上下下服侍的宫人,都看得见皇帝与襄国公相处一如以往,皇帝对襄国公也没有半点儿不喜厌恶。有朱雨、银雷坐镇,谁又敢真的怠慢衣飞石了?
直到今日小太监往殿内闯进来——
这一股从前朝吹来的冷意,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渗入了后宫。
皇帝对周琦的破格提拔相当惹人遐思,转眼襄国公又“失宠”,恰好秦筝不在皇帝跟前,这没见识的小宫监就存了点谄媚讨好的心思,急吼吼地前来向皇帝禀告,新欢来了。
周琦刚刚殿试入朝时,衣飞石也能察觉到皇帝不同以往的“上心”。
谢茂其实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和周琦相伴的几十年时间不可能随着岁月流逝就消失,哪怕他对周琦半点儿也不牵肠挂肚,见了面,说话时还是带了点亲昵。
旁人或许察觉不到,衣飞石跟他在一起二十年了,当时就觉得皇帝对周琦不大寻常。
莫沙云曾来问过,是否要让周琦“意外”,意外身亡当然不行,意外摔成瘸子,意外瞎了眼睛,意外毁了容……这却是可以操作的。被衣飞石一脚踹出去三尺远,就不敢再来瞎出主意了。
所幸,此后皇帝也不曾召见周琦,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周琦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在皇帝跟前没什么存在感,在朝中也没什么存在感。
一直到衣飞石“失宠”大半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皇帝与衣飞石的视线中。衣飞石几乎都要把他忘了。
宫中都敢轻怠衣飞石了,谢茂更不可能在此时驳了衣飞石的面子。
衣飞石求了情,他便挥挥手,示意不必处死了。
忙有宫人躬身出门,去把押在殿下等着刑棍击颅的小宫监救了下来。
郁从华闻讯赶来,狠狠一巴掌抽那小宫监脸上,低声训斥道:“黑了心肝的狗东西!若没有襄国公求情,满宫上下都得跟着你吃挂落!”
这小宫监是郁从华新收的三个干儿子之一,生得周正漂亮,心思也灵敏,郁从华才栽培提拔他在御前通传伺候。这是极有身份体面的差事。哪晓得一个不留心,这狗东西就惹出大祸来。
小宫监仍旧吓得面无人色,呜咽道:“儿子错了。爹,爹救我……”
郁从华挥手就叫人把他拖了下去,漂亮的丹凤眼盯着围上来的满宫阉奴,压低声音训斥道:“都把皮给我绷紧了。外边有什么风言风语,少看少听少琢磨,伺候好主子才是正经。咱们圣人何等样人?最是慈心和善。惹他老人家发了脾气,一个个的命数就到头了!”
他指着其中一个看似低眉顺目的中年宫监,说:“宣瑢,前朝大人也是你拿来说嘴的?还编排到公爷头上去了。往日我不拿你,是指望你知事悔过。今日不处置是不行了,来人!”
几个虎背熊腰的宫监上前,把宣瑢堵嘴拿下来,捆绑在石凳上。拿来厚枕头垫在头顶,用刑棍猛击,捶了十多次,次次拼尽全力,生生将宣瑢打碎了顶门,当场身死。
余下各个宫监都垂手抿嘴不语。皇帝是轻易不杀人,郁公公杀人可不含糊。
郁从华看着死去的宣瑢依然满心厌恶,碎嘴的东西,四处宣扬周翰林下巴嘴角和年轻时的襄国公生得像,明里暗里踩踏襄国公年纪大了,容貌不复从前鲜嫩,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
处置了下面不省心的宫人之后,郁从华袖手往回走,心里也忍不住想,哎,那周翰林侧头不语的模样,还真有点儿像年轻时的襄国公……
※
有周琦的事打了个岔,纯王谢洛进宫谒见时,恰好撞上皇帝和襄国公吃炙肉。
他老老实实地进殿磕了头,老早就闻着香味了,悄悄咽了唾沫。正吃饭就被宣进宫来,这不是肚子饿么?咦,襄国公怎么亲自炙肉呢?那肉串油亮鲜嫩,看着就好想吃。
“你看看这折子。”谢茂揩了揩嘴,命秦筝将池王妃的上表递给谢洛。
谢洛吸溜了一下,才赶忙答道:“儿臣遵旨。”
逗得谢茂和衣飞石都禁不住笑,谢茂指着瓷盘里的小羊肉,说道:“赏他。”
谢洛才接了折子,又忙跪下来谢恩:“谢陛下赏。儿臣失礼了,这刚来时,没顾得上吃饭……”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跟着皇帝相处时,既守着分寸,又在皇帝容忍的范围内尽量亲近,这会儿跪在殿前的就不仅仅是皇帝的臣子,也是宗室中极其依赖皇帝的同宗血亲侄儿,就敢当着皇帝吸溜口水,再拉家常直言自己肚子饿了犯馋。
事实证明,皇帝是很吃这一套的。
宫人送来皇帝赏赐的小羊肉,谢洛就擦擦手,高高兴兴地吃了,边吃边嘴碎地问:“香。这是北地的小羊肉吧?撒些盐就好吃极了。这火候可不得了。公爷手艺真好,儿臣难得进宫一回就沾上陛下的光……”
衣飞石亲自炙的肉都被皇帝和他自己瓜分光了,瓷盘里的都是刚才宫人接手烤出来的,皇帝嫌弃“不好吃”,催他亲自动手再烤新的,这才留了几串。
明知道谢洛拍马屁,谢茂与衣飞石都不拆穿,谢茂还笑道:“就你话多。”
待衣飞石新烤的炙肉得了,多数给了皇帝,剩下两串衣飞石亲自送到谢洛手边,谢洛也没吃出哪里不一样来,吃完了就擦擦嘴,起身到御前,亲自服侍皇帝与襄国公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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