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很危险。”太后说。
衣飞石俯首道:“臣明白,娘娘,臣并不认同陛下此……”
“于他而言,是难。于你而言,是险。你不支持皇帝这个计划,我也能理解。”
太后话锋一转,直指问题关键,“可你说服不了皇帝。”
衣飞石半辈子心累都在这件事上,和太后一样,他也是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想要阻止皇帝。
可是,机会太不容易找了。或者说,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说服皇帝的机会。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向任何人妥协。
衣飞石无言以对。
“这件事不易做。你又不能阻止皇帝不去做。一旦皇帝办出了差错,他无非是在史书上被人嘲讽两句,你,你父亲,你家族,全都要受灭顶之灾。你是个聪明孩子。”
太后看着衣飞石难以置信的双眼,肯定地说。
“我若是你,绝不敢和皇帝再说一个‘不’字,反而要竭尽全力配合他!”
太后说的道理非常明白。
阻止皇帝立嗣女?做不到。皇帝一直都在筹谋计划,根本不曾放弃。
这个既危险又艰难,一旦失败后果极其严重,还根本无法阻止的计划,你不去帮着出力,反而磨蹭着想要上墙抽梯,这是何其不智的想法?!
既然皇帝的计划无法阻止,既然皇帝的计划一旦失败衣家就要全灭,那衣家就该撸起袖子上。
衣飞石碍于自己心中的君臣礼法,碍于自己的本分,始终不肯以臣谋君。
太后今日就训斥他,你错了,你根本就是在自杀。
她竟然是来替皇帝做说客的。
在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在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皇帝的时候,她再次选择了替儿子达成心愿。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她是一国之母,她是皇帝的亲娘,她是如今宫中身份最尊贵的长辈。谢茂哄着衣飞石要立嗣女,衣飞石碍于私情不敢应承,可是,连太后都这么劝他。——皇帝是爱他爱得失了心智,太后呢?太后是个局外人,她劝说的份量比谢茂更重一百倍。
见衣飞石眼神有些迷惘,太后再问道。
“皇帝的计划无法阻止。”
“你是配合襄助皇帝,让他如愿以偿,还是背后刺他一剑,害他功亏一篑?”
“臣……”
衣飞石想的一直是我能阻止陛下,我能劝说陛下,只是我还需要合适的时机。
现在残酷的现实被太后一语戳穿。阻止皇帝?你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皇帝想做的事,终究都要做成,一时做不成,他也会悄无声息地筹谋着准备着,等着时机成熟,等着一击必杀。
“你好好想一想吧。”
太后重新理了理手里的针线,继续绣手帕上蝴蝶翼翼欲飞的翅膀,“我还能活上两三年。皇帝不方便做的事,我会在闭眼之前替他做了。你还有些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希望你能尽早想通。”
听着太后自言生死,迷茫哑然的衣飞石又有些心痛,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你既然来了,来看看,这是阿娘替你绣的荷包。”太后突然想起什么,打开一旁的小箱子,拿出五个绣得精美雅致的荷包来,“这两个配你羽林卫的衣裳,这个配朝服,这两个搭着常服穿。年纪大啦,大件儿做不动了,前儿阿娘学了个新纹样,给你绣个桌屏,过些日子再来取。”
衣飞石看着面前绣工精致的荷包,眨了眨眼睛,眼睫微微湿润,低声道:“是,谢娘娘。”
“这几个是给茂儿的。你也一并给他捎回去。”太后又搬出一个小箱子。
“是。臣知道了。”
想起这样温柔慈爱的太后只剩下两年寿命,以后就再也听不见她的温柔嘱咐,长信宫也会空荡荡的失去温度与花香,衣飞石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
宫中极少有秘密能瞒得过谢茂。
衣飞石往长信宫与太后密谈,回来还捎了十多个荷包,看着情绪也不大好。
“这是怎么了?阿娘那边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茂都不必叫人来问,其实,昨日银雷来报,说太后头疼时,谢茂就有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他穿越前是修真者,天人感应并非无稽之谈,谢茂的感觉较之一般人都要更敏锐一些。
到了长信宫,太医说太后长了新牙齿,谢茂面上高兴得颁赏满宫上下,还说要去祭天祈福,确实就是想去替太后祈福——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太后长牙齿不是件太好的事情。
衣飞石昨日不说,是因为他还不能肯定情况,今天就不能再瞒着皇帝了。
斟酌片刻,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谢茂心中尽是不祥,不耐催促道:“快些说。”
“陛下,修行《箭术九说》之人体质与常人有异。耳聪目明、身轻如燕是一则,体内阴阳五气也较常人更加浓粹纯真。常人回光返照只得片刻,修行箭术九说者则不同。常有白发乌黑,旧齿新生的迹象产生,时间也会比常人更长久……”衣飞石慢慢解释,声息渐低。
谢茂已听明白了。
他心中怅然若失,脑子里闪过无数次奉安宫中缟素沉椁的画面,竟有些不能呼吸。
重生这么多回,他经历过无数次丧礼,有亲人的,有大臣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前几世都亲自送走了太后,那时候的太后多年轻啊,被他诅咒着躺进了棺木里,毫不留恋地送去了皇陵,他心里除了厌恶,再没有任何情愫。
明明今生的太后活过了花甲之年,称得上是天年将尽,再不是前几世自裁横死那样凄惨,可是,为什么他前世不觉得如何痛心,今生却如此不舍呢?
生老病死,落花抽穗。天道如此,为何要不舍?
“太医看不出来?”谢茂似乎没觉得太后将死是多大回事。
衣飞石摇头:“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