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常常想,如果阿兄不作死的话,母亲不可能称帝,朕也没有踏入太极殿的资格。
——世庙实在太喜欢阿兄了。
或者说,世庙实在太喜欢阿兄身负的两姓血脉了。
说到世庙喜爱的两姓血脉,这里仍旧是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世庙为何无嗣?
神仙转世说在百姓中广为流传,可那当然不是真的。曾经年幼的朕也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朕快要度过十岁时辰的那个春天,在玉雪可爱的梨花树下,朕见到了从北地归来的凉国公府世子孔彰,那样风姿绝伦的翩翩君子,叫朕刹那间心旌摇曳,朕才明白,……阿兄骗朕!
什么神仙转世,什么凡人无法与之般配,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因为世庙爱上了襄国公。
所以,世庙废了子嗣,空置后宫,一生一世,只与襄国公相守。
襄国公常常宿在太极殿伴驾,也根本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所以被世庙所倚重心腹,日夜充作戍卫——他原本就是世庙的枕边人,世庙住在太极殿,他当然也要住在太极殿。
襄国公姓衣。
论血缘,襄国公是朕的伯父。当然,他也是阿兄的伯父。
世庙所看重的血脉就来自于襄国公。朕七岁的时候,母亲被世庙册封为公主。次年,朕的阿兄被册立为皇太孙。——世庙立了母亲做嗣女,却决定让阿兄做嗣皇帝。阿兄凭母血立于东宫,身份却比母亲更为尊贵,无非是因为他身负的那一半姓衣的血脉。
如果阿兄不作死,他能稳稳当当地做皇帝,传下一脉帝裔,主宰这一片江山。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一向宠爱阿兄的世庙在临终之前,传位于阿兄,又口谕母亲临朝称制辅政。
当时,整个太极殿都惊得鸦雀无声。
阿兄自幼体弱,由熟悉朝政的母亲辅政是理所当然,然而,临朝称制?
阿兄已经十八岁了!世庙十八岁时,已经登基亲政两年,把群臣玩得团团转。却给阿兄头上加上一把锁,权力全部交给了母亲!阿兄当时就捂着胃脸色发白,倘若不是撑得紧,只怕就要吐血。
那日朕去探望阿兄,就听见父亲冷着脸训斥:“太极殿里你就敢顶撞二伯父,还指望陛下给你好脸色?但凡你阿娘还有个儿子,今日也没有临朝称制之事了。”
父亲一向对阿兄和蔼温柔,从不疾言厉色。那是朕第一次见他对阿兄发脾气。
若是阿兄听了父亲的训斥,早早地改了,或许也没有此后的事了。
遗憾的是,父亲离开之后,阿兄将太极殿砸了个稀烂,扒着门大骂“朕是皇帝,现在朕才是皇帝”,非但没有悔改之心,反而恨得变本加厉。
——现在想起来,父亲就是故意的吧?倘若不把阿兄激怒,又如何废了他呢?
※
母亲临朝主持大局,忙着为世庙上谥尊号,次日,阿兄身子好些了,同去奉安宫入临。
朕当时仅有一个世庙临终前口头封赠的公主名分,皇帝、辅政太后、朝臣商议国之大事,朕当然没资格旁听。只知道当时吵得很厉害,吵的就是守制之事。
循旧例,新皇为大行皇帝守制时,以日代月,本该守二十七个月,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也不可能真的丢下朝政三年不朝,所以,以日代月就是二十七天时间。
阿兄只怕母亲在这二十七天里把持住一切,将他彻底捂在宫中不见天日,口口声声感念大行皇帝慈爱恩恤,一定要替大行皇帝守制二十七个月,——还是那句话,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他要一边替大行皇帝守孝,一边主理国事。
换句话说,他一天都不守,一天都不歇着。
他们在奉安宫里吵闹。
母亲如何生气,朕不知道。朕只知道,他们在奉安宫里搅扰了世庙清静,襄国公生气了。
阿兄如愿替世庙守制二十七个月,服斩衰,丧服素食,不近歌舞女色,不事案牍文墨,就待在太极殿里守着。至于国不可一日无君——襄国公说了,大行皇帝临终遗命太后临朝称制,国家大事就全部托付给太后了。
这时候阿兄才发现,所有围绕在他身边蛊惑支持他的“铮臣”“直臣”们,全都不吭声了。
和内阁斗嘴,可以。
和枢机处斗嘴,也行。
和襄国公斗嘴?没有人愿意这么干。
曾经朕也不理解为何襄国公地位特殊,以至于满朝文武皆瑟瑟不敢言。
多年后,朕将当时京畿附近各州的地方守备将军履历调出来一看,八州守备将军拱卫圣京,其中,五个是衣家旧部,另外三个皆出身羽林卫,是襄国公心腹中的心腹。
——在临终前的四个月,世庙趁着枢机处调兵换防之际,将黎州、崇州的守备将军刚刚换成襄国公的旧部心腹。
这八个州的地方兵力加起来计有六万,人数不算太多,然而,他们将京师团团围拢。
这是世庙花费了十数年,在朝廷慢慢布局,逐渐替襄国公铸成的一道铜墙铁壁。
襄国公在京中执掌宫禁三十年,掌管着京城中最精锐的羽林卫兵马。京畿外围更有八州守备拱卫协防,不管是外州作乱还是京城告急,八州守备都能充当救援和防线。
通常,这样的布置,核心只能在皇帝身上。世庙却把这一道铜墙铁壁铸在了襄国公身周。
襄国公轻易不说话。
然而,似他这样手握兵权的重臣,一言九鼎。
阿兄就这样被软禁在太极殿内,老老实实不见天日地替世庙服斩衰二十七个月,母亲则奉遗命行至台前,坐在玉门殿的垂帘之后,捧着皇帝之宝,口含天子之宪,主宰着整个天下。
足足二十七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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