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
张勤躬偻着去点了油灯,豆大的黄火将微弱的光投在他的头发上。
一别数年,二十余岁的小伙子, 竟是长出了零星白发, 云起怔怔地看着张勤未老先衰的模样,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耗子吱吱叫,从蓝沫脚边窜过去, 蓝沫低声骂了句, 操起墙角的木棍敲打数下,将它打得逃进了墙角的小洞里。
拓跋锋目光游移,四处扫视, 屋顶角落还开了个洞,拓跋锋歪着脑袋张望, 见到天边一颗闪亮的星。
蓝沫搬了个小木凳, 推门出院,坐在井栏旁, 手里织着毛线。
张勤取来两个瓦碗,放在油腻的桌上,提起壶, 往里注了点清水, 云起借着油灯, 看到水面泛着一层油花。
拓跋锋道:“你不是渴了么?”
云起忙摇手道:“我又不渴了。”
拓跋锋喝了水, 云起只得跟着喝,水里一股泥沙味,参杂着馊油,令他又想吐了。
“还没孩子呢?”云起微笑着问道。
张勤笑答道:“没,我爹生前倒是想要个白胖小子。”
云起静了下来,而后道:“张老逝世了?”
拓跋锋“嗯”了一声,把碗放在桌上:“听说你娘过得挺好,回老家山西了。”
张勤点了点头,云起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空米缸,叹了口气:
“这些年,过得还对付罢。”
张勤苦笑道:“也就这样了,那天走得匆忙,忘谢你们救命之恩……”说着便要跪下给拓跋锋云起磕头。
“哎别!”云起忙扶起张勤,怒道:“自家兄弟,说这什么话呢。”
云起简单解释两人目前的处境,张勤心不在焉地听了,而后道:“明儿是十五,我把牛牵去集上,换匹马来给你俩。”
“我这有钱,买就是……”云起正要掏钱,拓跋锋一手将云起按住。
院内传来蓝沫的讥讽:“泥菩萨过江,自个还吃不饱……”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张勤勃然大怒道。
云起抚额不忍听,只想撒袖子走人。
拓跋锋却拉住张勤,认真道:“别这样,媳妇的话要听,她是为你好。”
张勤重重出了口气,道:“听她的?她就是在放屁!”
张勤又朝院内吼道:“不想过就趁早滚!别他妈跟着老子,委屈了你!”
云起那恻隐之情几乎要化作眼泪流了下来,任谁也想不到,当初传遍京城,私奔的这对金童玉女,竟是过成了糟糠泼赖。
那家徒四壁的生活,夫妻间脸红脖子粗的争吵,颇令云起有种绝望的陌生。
这就是当年意气风发,锦衣华服的勤哥儿?
张勤那脸已再不复英武的模样,长年塞外艰苦劳作,一日三餐的压迫,已令他皮肤粗糙,变得如同小老头般,更微微躬着背脊,想是常被蓝沫训的结果。
云起忽然对今夜的重逢有种说不出的后悔。
张勤收拾了床铺,埋头道:“云哥儿和头儿并个铺,先歇着,明天我去买马。”
云起忍不住道:“你睡哪?”
张勤讪讪道:“后院还有间房,我睡那地,别理她,让她坐着去。”
“这怎么行!”云起与拓跋锋同时怒道。
云起拦着张勤,拓跋锋又朝院内道:“弟妹,对不住了,叨扰一晚,明天赶早就走。”
蓝沫不答,云起低声道:“兄弟,你存心让老子睡不安稳呢。我俩睡后院,走,带路。”
张勤见云起坚持,只得将二人带到后院,那处却是间柴房,张勤又叹了口气,道:“那成,自己弟兄,也不说了。”
张勤与云起彼此拥抱,云起忍不住抬头,在张勤头上摸了摸,安抚道:
“太祖驾崩,皇孙继位,等过段日子回去,不管谁当皇帝,只要云哥儿得了势,第一件事就派人来接你,依旧当咱的锦衣卫……先委屈着再呆几天,别和你媳妇吵架,好好过日子,啊。”
张勤默默点头,云起只觉脖颈旁有点温热的眼泪,不知该再说什么,放开了张勤,拓跋锋欲言又止,似是也想给张勤点鼓励。
然而张勤转身便走了。
柴房内静悄悄,剩拓跋锋与云起二人。
拓跋锋忽道:“师哥以后不骂你,不大着嗓门和你说话。”
“……”
云起哭笑不得:“别说傻话,睡罢。”
拓跋锋蹲在地上,捡起张勤带来那块破布抖了抖铺好,躺下,乖乖伸出一臂,等着云起来枕。
他们紧紧拥在一处,前院传来蓝沫尖锐骂声与张勤压抑着怒气的讥讽,彼此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云起低声道:“我姐当年也不是这样来着……”
拓跋锋侧着身,看了云起好一会,小心地在他眼睫毛上亲了亲。
云起喃喃道:“那年我爹死了,大姐被赶出家来……师娘让我赶紧回去……你陪我一起出宫,记得不?”
拓跋锋“嗯”了一声,道:“将军府里扔出个小布包,脂粉,钗儿叮铃当啷摔了一地。”
云起道:“我还记得她一边哭,一边拣地上那些物事,真他妈的是造孽呐,那时太小,不懂她哭的啥,这会儿想起来心里真疼得难受。”
“姐夫那时还是个闲散王爷,在京师每天乱逛,没差事,也没俸禄,王爷一个月二两银子,攒了四年,全给爹填法事,买棺用了,身上穷得一个子儿没有……要说穷,说丢人,其实也跟勤哥儿这模样差不离。”
“大姐要去典当金钗首饰,被姐夫拦了,还是他自个去工部支了下个月的钱,给咱俩买了两把牛皮糖,又带着去八仙楼海吃了顿,才送到宫门口。”
云起叹了口气,道:“你那儿还多少钱?”
拓跋锋木然道:“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云起险些声音便要高了八度,怒道:“乱花钱!花那儿去了!”
拓跋锋惴惴道:“都趁你睡觉那会……塞你钱袋里了,没有乱花,一共七个月,十四两银子,外加上肥……上回把猪十七当女人卖的十两,那十两是银票,本来我只要了五两想让他给现银,兵荒马乱的一时找不开……”
云起往身旁摸去,摸了钱袋,恍然大悟:“我说咋变重了呢。”
拓跋锋道:“给他多少?”
云起道:“都给他罢。临了藏他枕头下,免得伤感情。”
拓跋锋释然,点了点头。
二人这才安心入睡。
一夜无梦,那是自拓跋锋逃出京师之时起,云起睡得最安稳的一宿。
日上三竿,阳光从柴房外照入,投在云起安详熟睡的脸上,他睁开眼,身上盖着一块破布。
拓跋锋已起身,洗了二人衣服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