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鼬走了。
仿佛睡着了一般,他静静地躺在藤萝花架下。翩然欲飞的蝶状花瓣簌簌落了他一身,暗堇、藤紫、素白,洋洋洒洒附庸成一片清雅而幸福的烂漫。清风徐来,掀起花毡的一角飞扬成线,落瓣堆积如新起的坟茔。
我抬手挡在他颊边,不让风花拂面,扰了他的安宁。
我爱他,始终如一,纵然他已青春不再、白发苍苍。
我低头凝视着他,昔日俊美清秀的面容业已如落花般萎谢,取而代之的,是岁月雕琢出的愈加温润慈悯的柔和。此时亦然,他闭着眼神色安逸,嘴角还弯着不明显的弧度,一如我每个晨曦梦中醒来时,扬眸便可窥见的详和宁静睡颜。
可当我再次偎依低伏在他胸口时,却只听见一片死寂。那颗火热心脏的强有力的跳动声,我再如何凝神细听也终究不可闻。
这一刻,我的世界亦归寂。初始、亦是覆灭。
我失魂落魄地支起身子,茫然仰头,睁着无神的眼毫无焦距地望着花幕滤出的金紫色日光。炫目陆离的色彩灼得我眼底生疼,疼得我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最后,我终是接受了现实,垂首慢慢吻上了他冰冷的唇。
这一瞬,往事历历。
我如何与他相识相知,又如何一同背叛又彼此救赎……
点点滴滴恍如昨日,在日薄西山般逐渐苍凉迟暮的岁月里,仍似划过天边的绚幻霓虹与花火,转瞬即逝却横亘一生,惊心动魄而刻骨铭心。痛苦糅杂着欢乐如长针刺穿骨血皮肉,将这匆匆数十年的时间穿针引线,罗织成网将我缚就,而我则陷落于这厚实的茧中,在漫长而无尽的时光里反复回味着相濡以沫的朝朝夕夕,将他留给我的最美好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反刍。
可他终究还是成了我的回忆。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举案齐眉、白头与共。
琴瑟在御,生死相许。
而我却始终无法实现与他同生共死的诺言。
2、
我,宇智波风岚,曾经的莫清澜,海宁芙帕拉斯之女。
神祇血脉如影随形,没有因为时空的界限减弱分毫。前世今生,我都是永葆青春的半神;而他,再怎么强大,也不过是局限于寿数的凡人而已。
察觉到了我不同寻常的特质后,鼬就萌生了隐退的想法,毕竟,这样强大的血统,是优势亦是隐患。即便不考虑得那么现实,鼬也不愿我被他人以异样的目光看待,虽然我对此不甚在意。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和鼬去外地,我都会被人当作挤走原配小三上位的心机绿茶婊;而鼬,就是那个见异思迁抛弃糠糟的负心薄幸郎。我们这对「狗男女」在路人唾弃的眼神中招摇过市、狂撒狗粮,收获了一路白眼嘘声。就连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两个亲生儿子,也被人当成了没了亲娘又被后妈欺凌迫害的小可怜。要是我那脱线的二儿子戏瘾上来再嚎上两句,简直活脱脱就是人间伦理惨剧,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别说,还真挺有意思的。
终于,在驻颜术的说辞尚且过得去,两个儿子成家立业、成为木叶昌盛繁荣的中流砥柱之后,我们选择了归隐田园,在无人的荒山结庐醅酒、颐养天年。
在他离世前的最后几年,鼬总是会用一种哀愁眷恋而深沉隐晦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担心我。担忧着,在他驾鹤西归后无人陪伴的我。
我天性乐观洒脱,对于他的杞人忧天自寻烦恼,我不过是淡淡一哂,继而伏在他膝头,抬眼揶揄看着他,诚心诚意道:“啊,现在是尼桑你陪着我,等你百年之后,就换我陪你吧!放心,我不改嫁的。”
他被我逗得无奈,又好气又好笑,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我的额头。
——戳头杀,这个坏习惯到死他都没改过来,反而演变成了咱们新宇智波一族的祖传撩妹撩汉必杀技。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平静地接受了他会离我而去这一事实,并且准备直面如永夜般无止境的孤独。
3、
三个月后,我和鼬的那两个不肖子终于无事不登三宝殿,久违地来看家里那位糟老头子和我这个老妖妇了。虽然以前,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们这老两口儿把这对爹不疼娘不爱的兄弟拒之门外的。
彼时我正懒懒地斜倚和室的黄花梨木香妃榻上,托着旱烟袋吞云吐雾。名木被精雕细琢成竹藤编错的自然形态,将淡黄的名贵色泽与典雅大气的流水云纹隐姓埋名于朴实无华的雕工之下,返璞归真,朴素得几乎以假乱真。
即便是盛夏,山中的阳光也带着温宛恬淡的柔和热度,一点儿也不暑热难耐,又被障子纸糊的栅格过滤,落下一片如隔世般的清透光影,玄秘幽然,恍如午后浅眠时最轻软的梦境。
我在一声高一声低的蝉鸣中淡漠地向两个儿子宣布了鼬离世的消息。老大听后沉默不语,老二却跳起来对我暴躁地咆哮:“爸爸不行了,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一声?!!是不是我们只要一天不来,你就准备一直瞒着我们?”
我没有立刻理会气急败坏的小儿子,只将红玛瑙烟嘴移开唇瓣些许,捻着细长的小叶紫檀烟杆,将黄铜烟锅里烧尽的灰嗑进了榻边的石臼中,然后才悠悠然开口:“你们老爸弥留之际都没说想见你们,那我又何必把你们喊来,徒惹他心烦,让他走得也不安生呢?”
他被我怼得哑口无言。
鼬的冷情与固执,两个猴崽子不明白,我却是懂得。
不是不挂念,只是那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看到自己垂垂老矣的佝偻姿态?看着他们眼中憧憬仰慕的光如星火坠落,不复存在?自负骄傲如他,更是不愿轻易向时光屈服。所以,他宁愿舍去团圆,以留住自己在儿子心目中那座高大伟岸的身影。
我成全了他最后的任性,即使会被孩子们怨怼。
我会成全他想要的一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更何况,我也是有私心的:那是我和他最后缱绻温存的时刻,岂容两个不解风情的拖油瓶子,拖家带口地来煞风景?
我混浊的眼底隐隐透着写轮眼寒锐妖冶的冷光,不屑又挑衅。
两个崽子噤声了。
长年累月积淀而成的淫威,让他们在这一刻,终于回想起了被祖安母上大人的鸡毛掸子所支配的恐惧。他们应该清楚地记得,我这个随着年纪渐长而性格愈加乖戾暴躁的老妈,只有他们的父亲安抚得了,让我在消气之余能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讲道理,而不是操家伙直接家暴。
然而现在,却再也没有人,可以在我暴起胖揍这对小崽子的时候,把他们抱走护在身后。
我一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想跟这兔崽子们一般见识。
我温吞开口,道出他们今天此行的目的:“佐助是不是也不行了?”
两个老小子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答案不言而喻。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秉持着未泯的童心与小小得意,条分缕析自得道,“以前每次佐良娜都吵着要见她大伯,这次她却没跟着你们一起来,八成是我那个愚蠢的欧豆豆也要油尽灯枯了吧?”我笑得松快轻巧,心头却泛起密密的疼痛,仿佛被谁伸手猝不及防地拧走了一块,血肉模糊。
我微颤着手支起烟斗,想吸上一口来掩饰我的张皇与失态。烟嘴递进口中,我才蓦然想起刚刚那卷烟丝,已经被我抽完了。
老大见了我的尴尬,连忙上前来,将上好的烟丝细细添入烟锅中,又体贴地帮我点上:“如今爸爸不在了,没人管着您,您也该自己注意些,别抽得太凶。”
虽是批评的话,我却十分受用,咬着烟嘴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门,像是哄小孩儿一般。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却不好避开。
这孩子聪慧、温柔、细腻、沉稳、宽容,像极了鼬;不像另一只,来者不拒贪心不足,把我的优点缺点都继承了个十成十。
他垂眸跪坐在我的榻前,低声絮絮道:“叔叔想见父亲最后一面,我们就连夜赶来了。只是没想到……”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七代目大人也……”
我猛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焦醺的烟味贯鼻通脑,云腾雾绕,尼古丁刺激着我摇摇欲坠的精神又不知疲倦地振奋了起来,心口的绞痛也稍稍有所缓和。
烟碱是一剂镇痛的毒药,而我却一再饮鸩止渴。
英雄逝去传奇落幕,这是所有小说电影结尾都不会点明的后续,却是书中人必然而然的最终去向。
故事不可能停滞不前,人的一生总要走完。
他们都老了,这一天总会到来。
我怔忪片刻,继而又恢复了运筹帷幄的泰然,沉吟道:“你们回去就跟佐助说,鼬也不好了,怕是也就在这几天。所以,我们不能回去见他了。”我幽幽叹息,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烟袋下的红穗,声音虚缈得连我自己都听得难受,“让他知道自己最敬慕的兄长可以陪他一起走过三途河,这大概能弥补一些、未见到最后一面的遗憾吧?”我说完,又忍不住含上烟嘴,以缓解从心底溢上唇齿的酸涩。
“妈,你放心吧,我们晓得轻重。”老二点了点头,也凑到我跟前,慎重道,“我们一定不会让叔叔知道,是你从中作梗,才让他见不到老爸最后一面的。这样,他就不会被你气得一命呜呼了。”
我狠狠一噎,被烟呛得猛咳。
老大连忙抚着我的背给我顺气,顺便瞪了脑瘫弟弟一眼。
老二无辜至极,睁着单纯的眼睛望着他哥。
我一边咳嗽一边想着,以我那欧豆豆的脾气,要是让他知道了是我故意隐瞒鼬故去的消息,导致他们兄弟二人错失了最后见面的机会,佐助怕是会提着最后一口气拼死不咽,也要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我面前,怼着脸给我来个加了阿麻特拉斯buff的因陀罗之矢。然后,才肯死得瞑目吧?
但这事儿的确是我做得不厚道,想想也觉得怂。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我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你知晓便好,可要替我瞒得严严实实的。”
老大看了看我,又望了望他兄弟,将所有吐槽都化为欲言又止的缄默。
反正对于我恶劣又皮厚的性格,我的儿子们也是一清二楚。
又吸尽了一管烟,我跟我的儿子们说:“既然来了,就好好跟你们老爸告别一下吧。”
自然没有人有异议。
4、
鼬的埋骨之地就选在宅子的后院里。不封不树,唯在近旁新栽了一棵橙花,与满园繁芜相得益彰,丝毫不觉突兀。料想数年之后,几度春茂秋荣、花谢花开,就算是我,怕是也难分辨出,哪一株花树之下才是他的长眠之处。
两个老儿子跪在他们爹的花冢前,老二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标准哭丧孝子贤孙的模样;就连老大也泪流满面,哭得无声而克制。
我觉得聒噪心烦,给了他们一人一烟杆子的当头爆栗:“哭哭哭,哭什么哭?你们爹活到这把岁数,又走得安详,寿终正寝,是喜丧,瞎嚎什么?再嚎立马给我滚蛋!”
“妈!你竟然让我滚?!”老二当即作西子捧心状,痛心疾首越哭越惨,巴拉着地里的浮土,控诉道:“爸呀!你睁开眼看看啊!您老尸骨未寒,妈她就原形毕露要赶我们出家门,她这样对待您的亲生儿子,还有天理王法吗?!苍天啊!大地啊!老爸啊!!!”
“……”
我特么反手就是一个母爱须佐超值豪华午餐,削死他丫的这死小子。生这猪头真不如生块叉烧!
老大在我爆发前及时出来调解,避免了一场在鼬灵前上演的母子撕逼大战。
知晓他们爷仨儿有许多话要说,我自觉给他们留下空间,转身进了屋,躺回我那黄花梨木榻上。
5、
大梦方觉,是两个儿子默默守在我跟前。他们说,佐助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们要即刻赶回去,改日再来陪我。
我却起身摆手道,除非出现了什么强得离谱的敌人,强到他们这群挂二代挂三代挂n代联手起来都压不住的那种,再来请我这宇智波老祖出山。否则,无论是谁,都不要再来看我了。
在儿子们或是诧异或是抗拒的目光中,我再次悠悠开口:“你们年年来、月月来,等到哪一天突然不来了,不用通知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还不如从此以后我们都不要见面,至少这样,我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为,你们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活的好好的。”
老二闻言抱着我嚎啕大哭,一把年纪成天唠叨着要给孙子定娃娃亲的人,却哭得像个七岁八岁讨人嫌的臭小子似的,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身。然后终于被忍无可忍的我揪着头发按着脸推开:“老娘我亲自缝制的新丧服,专门为你老爸守孝准备的,弄脏了就是对你爹大不敬!小心你爹半夜堵着你门儿不让你上厕所!”
威胁很奏效,老二乖巧地退到一边,貌似是生怕夜急上不了厕所尿裤子,从而被人嘲笑老了不行了。
而我却一时悲从中来,慨然道:“唉,我可怜的儿啊,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要懂得自强自立,自尊自爱;不卑不亢,不惧不忧;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跟两个活了大半辈子的小老头子说这些话的确有点搞笑,但是,这却是身为母亲的我最平凡虔诚的期许。而两人也虚心低头受教,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与轻视。
训诫的话都说完,我犹自不知足,突然有感而发:
“值得庆幸的是,”我笑得慈祥,不带一丝悲戚,“你们是永远不会成为没妈的孩子。”
遗传了我的血脉,他们衰老得比同龄人要慢上许多。可即便如此,在眼尾额前也有了清晰可见的细纹,与我这张如双十年华的娇美容颜相比,却是显得格外沧桑了。
毫无疑问,我的两个儿子也会先一步离我而去,就如鼬和佐助一样。
老二听了这话又抱着我哭哭啼啼,那画面,活像好色的油腻老大叔非礼小姑娘似的,辣眼睛得不行。
我最受不了临别的哀戚,便借口要睡下,打发他们跪安了,也没有出门送送。
6、
风林向晚、树海连涛,我站在山崖的最高处,迎着猎猎长风,目送着他们在暮岚霭霭中渐行渐远,终极目无踪。
我彻底对我的孩子们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