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嗔怪跟在谢茂身后的张姿,“由来不懂事。怎么就去打扰太极殿了?”
张姿束手一侧恭恭敬敬的站着,并不辩解。
皇帝前脚进门,几个太医也都次第进来了。问诊请脉商量了片刻,最终是赵云霞来汇报:“回圣人,臣等会诊商议之后,皆认为太后娘娘是生了新齿,一时长不出来,捂着生疼……”
满屋子面面相觑。
太后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长新牙齿?怕不是在说笑话吧?
谢茂也愣住了。除非太后也是个修真者,否则怎么可能突然长新牙齿?可是,几个太医商量了半天,都做出了这个结论。这牙齿长不长得出来,也都是几天时间的事,太医总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恭喜阿娘!甲子轮回,日月常新,这是大好事。”
谢茂二话不说先颁赏,自长信宫以下,六尚二十四司,所有宫婢宫监通通都有赏。
衣飞石也凑上前说吉祥话,曰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尽终天年1。太后本就修习《箭术九说》,又得天下供养,皇帝孝顺,生出新齿有何稀奇?
长信宫里,皇帝喜气洋洋地颁赏,跟张姿商量,要去祭天祈福,大赦天下,庆贺亲妈长了新牙齿!
……赵云霞则琢磨着怎么给太后牙龈上割一刀,让那倒霉的牙齿长出来。
只有衣飞石面上含笑,目光却不住流连在太后身上。
他亦修习《箭术九说》,他知道,这是修练过《箭术九说》之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与常人不同,修箭者回光返照的时间很长,这期间,白发渐成青丝,衰齿脱落生出新齿,肌肤重新变得白皙紧致,容光焕发仿佛新生。
然而,它仍旧是回光返照。
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必然盛极而衰,戛然而逝。
※
翌日皇帝上朝之后,衣飞石巡视宫禁,顺道去长信宫拜见。
这两年太后有沭阳侯陪伴,衣飞石没什么紧要事绝不会轻易往长信宫跑,要去拜见太后也是跟着皇帝一起。他才进了长信宫大门,大宫女就在殿前候着了:“娘娘请您来了即刻就进去。”
太后知道衣飞石今天一定会来。
衣飞石心情越发沉重了。这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太后同样认为她的身体不大好了。
走进熟悉的宫殿,烧起的地龙,摆了满屋子的水仙花与梅花,走进来就是一片芬芳暖香。
太后坐在榻上绣帕子,她喜欢做针线,年纪大了懒得做大件,就做些小帕子荷包,不费事也有趣,还能赐给儿子、“儿媳妇”。衣飞石上前磕头行礼,她笑了笑,说:“来啦?过来坐。”
她对面的位置,通常都是皇帝才能坐的。
如今皇帝不在,她让衣飞石坐,衣飞石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坐了。他今日的身份,是太后传了绝艺的“亲传弟子”,这世上,恐怕只剩下他们两人才懂得《箭术九说》这门玄奇的功夫了。
“皇帝要立女嗣,这事儿你知道么?”太后淡淡地问。
衣飞石脊背倏地爬起一层冷汗,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知道。”
太后不意外这个答案。她在海州看出了皇帝欲立嗣女的想法,这才决定即刻回宫。
她最先的想法是劝阻皇帝。然而,这件事是极其不容易成功的。太后在回宫之后,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不等她做出劝谏的打算,曾经她以为皇帝看重的衣长宁就废了,随后谢娴也彻底完了。
衣飞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很值得玩味的。若衣飞石知道皇帝欲立女嗣,他为什么还坚持把衣长宁废了,而不是奋力保住衣长宁?
“臣万死。”
衣飞石只能跪下请罪。
皇帝为了他才没了亲生儿子,皇帝为了他才想立嗣女,他就是祸国乱家的罪魁,太后岂能不厌他?
太后却没有立刻和他讨论嗣女之事,岔开话题说自己的生死:“你今日来见我,是知道我命不久矣?”
衣飞石素来很敬重、依恋太后,更是念着太后多年来的慈爱照拂之情。如今重逢不足两年,太后就有大去之兆,他心中一痛,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磕头。
“我只得一个儿子。”
“飞石,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你。可我只得一个儿子,他最重要。”
太后缓缓行针,绣着手帕上的彩蝶,栩栩如生。
衣飞石磕头道:“飞石明白。娘娘,是臣耽误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太后惊讶地看着他,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些什么?谢茂那样刚强不驯的性子,从来只有他强着你,你如何‘耽误’他?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最难得是从心所愿。他欢喜,你也愿意,阿娘就替你们高兴。”
衣飞石觉得自己也不是很蠢,怎么太后说的话,很让他听不懂其中内涵?
这要不是为了立嗣女之事找他问罪,突然提起这个……衣飞石心中一窒。
“你是个守本分的孩子。和皇帝不一样。他心中有许多不合常理规矩的念头,能做的,即刻就要做,做不到的,就会闷在心里,等待时机、积蓄力量,终究要把谬事做成当然。”
“皇帝要立嗣女,要立有衣家血脉的皇孙,这是情之所钟,我能明白,你想必也能明白?”
太后问。
“情之所钟”四个字敲在衣飞石的心头,甜腻中带着一缕苦涩,他低声道:“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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